第45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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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

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

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

所以当他走动起来,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

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的“仙气”。

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八月的光泽,哪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

讲话时,陈建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上养成的习惯。

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

是的,在我的字典里,“浮夸”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

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间快速转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

没准儿这是一种偏见,然而——毫无办法。

八月二十二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

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

虽说娱乐第一、比赛第二,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位。

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

今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编》。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

当然,责任在我,显而易见,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

陈建军一干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旧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

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袖,用洪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

于是,我,有幸和陈书记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

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长套裙,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

整个演出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一团火。

然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

牛秀琴就低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

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

陈建军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

牛秀琴显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演出结束后,果然——按部就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

陈建军肯定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他还幽默地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总不会错。”

“老祖宗的东西,”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

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

在人墙的隔离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

值得一提的是,这厮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

电视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

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

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

大伙儿都很高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

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小调哼了一路。

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

“咦,”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

“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

在二楼走廊里,看着琳琅满目的水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搞得,真是像模像样。

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瞅,多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

“吃个饭?”

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

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我。

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直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

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

远远地,母亲举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

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

有琴师捣蛋说,这一周年是一杯,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

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

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是两杯。

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

这泸州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

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

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大。

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

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殖器夹杂在“同志”间撂得满桌都是。

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

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