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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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他给你丢人?!”

这厮弓着背,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

母亲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

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得让我心里猛地一疼。

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

他看看我,打了个嗝儿,没说话。

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弟喝他妈两杯”。

仰着脸乱抠一气后,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和平老弟的电话”。

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我只好尽了举手之劳。

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鸡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后父亲说一会儿到。

如你所料,“一会儿”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

辗转一圈后,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

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哥还怕你”。

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

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

我问他还喝不喝了。

“喝!咋不喝?”他一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

“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啊,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

郑向东伸了个大拇指,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

二十秒后,塑像崩塌。

郑向东从座位上爬起,二话没说,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母亲冲我招招手,问我喝了没。

我当然说没。

她指了指外面,让我看着点。

我望了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诸位,只好站起身来。

郑向东吐了许久,我也给他捶了许久。

具体过程就不描述了,毕竟其间充斥着一种令人忧伤的味道。

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脸后,郑向东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卫生间。

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不想他老没进包厢,而是在楼道口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问他坐这儿干啥,回去吧。

他也不答话,在口袋里乱摸一通后仰脸管我要烟。

“都忘了,”他笑着说,“我这戒烟都七八年了。”

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抽上一口后,他说:“你也抽。”

于是我靠着楼梯扶手也点上了一根。

“我啊,今儿个高兴,你知道吧?”他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干了点啥,啥也没干!”

郑向东抖着腿,钥匙链叮当作响,“在市歌舞团,唱戏的就是个屁,年年领补贴,就戏曲组发得最少!这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戏,谁演谁不演,谁主角儿谁配角儿,领导说的算,领导在哪儿呢,老槐树底下搓麻将呢!喷个烟跳个舞他懂,让他说五个评剧名角儿出来,你看看他能说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人模狗样的小郑还是个老愤青呢。

“你姥爷当年咋去地方剧团了,憋屈哇!”

郑向东直拍大腿,连烟灰都抖了下来,“他啊,资历到了,无所谓,我不行啊,我还得混!后来呢,把歌舞团都混倒闭了,好歹这资历也到了,进了文化馆。这文化馆是干啥的?喝茶,看报,有检查就打扫打扫卫生,彻底跟这评剧不沾边儿喽。也就逢年过节,这五一了,元旦了,搞个晚会,我们上去咿咿呀呀唱两句,啥鸡巴玩意儿都!”

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爱听。

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你诉苦,够折磨人的,所以我丢掉烟头说:“走吧?”

郑向东却不乐意,他又管我要烟,我只好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老点上。

“你妈啊,搞这个评剧艺术团,跟我真是一拍即合,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全国,有能力搞新剧的评剧院才几家,别说剧团了,绝无仅有可以说!这剧团一搞啊,还真是把我们这些人——我,老何,老郭,还有那谁——还真是把我们给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几年,那该多好,咱们现在指不定啥样呢,大好时光给荒废了呀。”

母亲从包厢出来,在走廊里张望一通不见人,就踱到了卫生间门口。

我隐隐听见她叫了一声林林。

刚想应一声,地上坐着这位叹口气,又开腔了:“你那个啥老姨,呃,牛秀琴,别看现在牛气得很,当年啊,在市歌舞团,她也就是个会计,老红星剧场的会计,高中不知道毕业了没,给她哥哥找关系硬塞了进来。那时嘴甜啊,又是叔又是哥的,结果转眼儿人家给调到了营业部当经理,再一转眼儿一拍屁股进了文化馆,等俺们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去了文化局。我们排戏,领导来视察,抬眼一看,这不当年流鼻涕的小牛么,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气得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又回了包间。她上身碎花短褂,下身黑边百褶裙,在走廊里翩翩而过,像只采花的蝴蝶。

“你说你有啥本事儿啊,不就是个女的么,”郑向东背靠墙垂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那档子事儿谁不知道?”

这些话于我而言真假难辨,更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假装没听见。

服务员打此经过,白了我们一眼。

我赶紧给人让道,地上这位则视而不见。

“自然,我也没啥本事儿,也就工工小生,没关系,没后台,没钱,也做不了啥大贡献。我能带给剧团的,除了几十年的排戏经验也没别的了。这需要钱的时候,需要审批的时候,需要演出证的时候,咱都帮不上啥忙,顶多四处托人找找门路。我这妹子是一个人在撑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

郑向东连连叹气,兴许是卡了一口痰,他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拼命挣破套在头上的塑料袋。

毫无防备,我猛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妈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连连摇头,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一种魔怔。

灯光亮如白昼,不知天是否黑了下来?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烟。

“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没有那张纸啊,”他抬头瞅瞅我,挥了挥胳膊,一截烟灰随之散落,“你啥也干不了,这社会就这样,想干点事儿你得学会妥协,老实人啊,啥都干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话题从他转移到了我身上,这种突兀感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想是时候回去了。

郑向东却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

他焗了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他猛抽口烟,然后打了个嗝儿,于是烟雾从口腔和鼻孔中同时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