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
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
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午请她吃饭。
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
“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
她小脸紧绷着说。
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
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
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
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
“多少?”
她问。
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
“两三千吧。”
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
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
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
“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
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
但陈若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
“河神庙了,大雁沟了,老南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师冷水浇头。
冷水当然来自姐姐。
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是紧绷着的。
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
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
这话太雷人,陈瑶翻个白眼,切了一声。
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
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
在西湖边看人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
打北门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
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
陈若男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
“笨,”她嗤之以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
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
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
这种声音我说不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
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
陈若男没吭声,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
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吃了俩煎饼。”
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
“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不去。”
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
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
“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摸摸不行啊。”
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
但小姑娘还是盯着我。
这就他妈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除了肤色略黑,陈若男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这点倒不像陈瑶。
当然,也不像她妈。
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女方失败告终。
陈若男红着脸,把头撇过一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没有办法,我只能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甚至,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姐没掉茅坑里啊。”
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
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咋了?”
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
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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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
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
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往平海赶”。
于是我就快出去。
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
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
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
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
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
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
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咋,耽搁你事儿啦?”
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