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黄的壁灯。
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又粗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
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她用的是肢体语言。
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生间里撒了泡尿。
就在这泡尿将尽时,我突然就嗅到一股子腥味,来自鼻腔或者胃部,浓郁得如同一条馊掉的带鱼。
可以想象,那些个小黄花鱼和大海参正在不可避免地发酵,冒泡,释放沼气。
急切地,我抠着嗓子眼呕了半晌,结果啥也没吐出来。
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
然而回到书房,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
身着大红泳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显示器的荧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
我吸吸鼻子,然后抠了罐啤酒。
那张名为f-DSC_20021013_14472的照片只是套图中的一张,而这套图足有四十三张之多。
开头的几张(从拍摄时间上看)用的是长焦,奢华背景一览无余。
也不能说“奢华”,起码单从色调上讲,除了沙发前的一小块浅棕色地毯和玻璃墙体后的深红色幔帘外,主要还是简约的黑白色。
半截楼梯扶手,依稀可见的水晶灯吊坠,磨砂壁灯罩,半圆形的大理石廊柱,长短沙发和书橱,都是白色;而画框和长短几则黑得发亮。
当然,实木地板是褐色,或者说深黄色,狭窄厚实,密密麻麻,吐着一种条状斑纹在地毯外连成了一个几米见方的圆。
圆的正中是个枯瘦的白屁股,如你所知,它属于陈建军。
事实上,这种背景和色调使赤身裸体的陈建军看起来像条深海中的鱼。
女人被鱼压在身下,隐约能看到些许侧脸。
她右腿紧贴在沙发背上,左腿顺沙发沿下垂,落在地毯上。
特别地,一只白皙的小手扶在男人腰间,不知是在抗拒还是其他的什么。
也许是因为阳光——有道光从幔帘的缝隙刺出,沿照片直切而下,把陈建军拦腰截断,一分为二。
就在腰部以上,顺右侧肩胛骨斜斜划下一条疤,尺八长,桃花蛇一般,这猛然一瞥,还真有点触目惊心。
接下来的几张,镜头逐渐拉近,鱼越发清晰,阳光却在不可避免地淡去。
老实说,陈建军的姿势有些滑稽,他斜着身子,半跪半趴,左脚悬空,右脚蹬地,从大腿紧绷的力度上看,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貌似对他而言,这不是享受,而是劳作。
这个辛勤耕耘的人把脸搁在女人颈间,右手穿过腋下攀着她的肩膀,仿佛不如此后者便会逃掉。
女人并没有逃,恐怕也逃不掉,她脸侧向沙发靠背,任由饱满的左乳在挤压中暴露在天光下。
那紫葡萄般的愤怒乳头惊鸿一瞥,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人类保存下来。
女人尚穿着文胸一一虽然被粗鲁地推到了乳房上方,内裤就没那么走运了——彻底而决绝地滑落在脚边的地毯上。
那么一团紫色的小东西,不是内裤又能是什么呢?
我甚至寻思着母亲有没有这样一条内裤,答案是,不知道。
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散着两人的衣物,白衬衣首当其冲,亮得刺目。
其间兴许夹杂着一条熟悉的阔腿裤,但说实话,这两年穿类似玩意儿的女士着实不少。
至于散在矮几旁的那双银色细高跟,印象中母亲确实有过这么一双,记得那年十一打平阳回来,她就是穿着这样一双鞋押我到市区捯饬了一通。
但,既然是商品,哪个消费者不能购买呢?
显然,拉近的不光是焦距,拍摄地点也在靠近,不知不觉中,之前的侧俯式镜头己在渐渐趋近于水平。
照片里的两人却沉浸在白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
一连数张都几无变化,除了一张拍花的——该作品里陈建军的后臀尖刀锋战士般变幻出一道重影,你也可以叫它乾坤大挪移的视觉化呈现。
很魔幻的感觉。
然而紧接着的两张中,陈建军半撑着身子(手依旧攀在女人肩头,背后的疤愈加明显,赤红中泛着亮白,像是蛇褪去了皮),抬起头来,于是母亲的脸便在披散的秀发间露了出来。
那神情我说不好,有些朦胧,但无疑红晕满面。
有一张她朝着镜头方向侧过脸来,头部轻仰,雪白的脖颈如天鹅项般绷出一道哀伤的弧度。
我甚至能看到凝结其上的点点香汗。
而那熟悉的眼眸微眯,一缕湿发贴着耳侧,俏皮地打了个卷儿,朱唇却半张着,似有股热气流正不可抑制地奔腾而出。
也许是静态的缘故,母亲轻启的嘴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比往常红艳了许多,瞬间便有种可怕的声音沿唇角攀爬而出,在像素平面上蔓延开来。
我突然就一阵眩晕。
那些梦里的光景,那无限拉长的树影和绵绵不绝的吟叫,一切仿佛又近在眼前。
但陈建军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对所有这一切他置若罔闻,固执地朝镜头扭过脸来。
法令纹,眼镜片的反光,汗水汇集于下颚,摇摇欲坠。
他惊讶地张开嘴,向上拱了拱身子,又垂下头,手臂完全撑起,再次垂下了头,又一次扭过脸来,嘴张得更大了,于是法令纹刀刻般生动。
终于他爬了起来,从单人沙发上抓几件衣服丢给了身下的女人,自己则拽了件白衬衣。
这数个静态过程中,下颚的汗滴消失不见,谁也说不好它是何时垂落的。
倒是陈建军的阳具,直挺挺的,尽管用手捂着,还是挣扎着亮了亮相。
他没戴套。
至于母亲,我说不好,仿佛刚从梦中惊醒,那双眸子猛然圆睁,像是有什么光直刺进来。
嘴也张着,左手起初托着陈建军的腰,后来死死攥住了沙发垫,那种高级皮革因挤压而发出的呻吟几乎近在耳畔。
等男人爬起,女人便迅速在沙发上缩作一团。
但这是个过程。
笔直的大白腿从沙发沿收回,胯间溢出一抹黑色,文胸没来得及拽下,在陈建军欲盖弥彰的老二后挺立起一只雪白的乳房。
龟头和乳头。
当陈建军总算用白衬衣遮住下体,母亲已埋在衣物间,垂下了头。
镜头却不依不饶,继续逼近。
陈建军左手捂着白衬衣,右手有力地指向镜头,像任何一个我党干部惯常做的那样。
镜头应该晃了晃,画面有些混乱。
兴许是太过紧张?
抑或愤怒?
谁也说不好。
但接下来的几张又渐渐稳当起来,说有条不紊也不为过。
两张中焦(其中就有偶然打开的那张f-DSC_20021013_14472),两张短焦,甚至有四五张面部特写。
陈建军的表情很难说,面红耳赤(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简直跟喝了酒一样),青筋暴突,连牵动起法令纹的那张嘴都一会儿方一会儿圆。
而发青的胡茬上挂着汗水,犹如粘稠的糖浆。
我突然就觉得再这么搞下去没准儿他会中风死掉。
当然,只是奢望。
母亲呢,像个被劫持的人质,多半时间里垂着头,目光涣散在浅棕色的什么毛地毯上。
她甚至没有伸手遮挡下脸。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感觉热哄哄的脑袋在这些个照片里前翻后翻之后“嗤”地冒一股白烟,爆缸了。
而在这样一个大汗淋漓的冬夜,啤酒多少会让你平静一些,一连闷了两罐,我才在内里的冰冷和饱和中回过神来。
没怎么犹豫,我又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第一个视频。
反复拖拖拽拽,瞪大眼看了一遍,还是没能确定女人的身份。
但男的无疑是陈建军,哪怕在这二、三十万像素的墨水片里,他迥异的气息也像狐臭般令人印象深刻。
点根烟,根本不给自己喘气的机会,我打开了第二个视频(mini-DV-dcr-pc110E-20020323084)。
画面黑乎乎的,只有边缘溢出几缕光。
镜头摇晃,上移,伴随着高跟鞋的挪动声。
几秒后画面亮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逐渐远离的手掌,以及肉色打底裤包裹着的膝盖和大腿。
也有小腿,但主要是大腿,再往上就是黑色紧身裙下的丰隆小腹。
黑线还在,偏左侧一些,一度我还以为是裙子上挂花的线头。
片刻她扭过身去,腰肢一番摇曳后又扭回来,弯腰靠近了镜头(并没有露脸)。
伴着什么摩擦声,她说:“一对骚货,烂屄烂屌!”
声音并不大,却吓了我一跳,毫无疑问是牛秀琴。
这老姨跺跺脚,又溜达了几步,完了打地上拎起一个牛仔包消失在镜头前。
高跟鞋的叩地声渐行渐远,间或暂停了几次,随着防盗门的一声巨响,终归是消失不见。
但有东西留了下来,比如眼前的卧室,紧闭的深色窗帘,暖气片,椭圆形的欧式大床,挂历,半张床头桌,空空如也的烟灰缸,甚至床罩下隐约可见的一团卫生纸。
静默持续了七八分钟,我硬是以二倍速挨了下来。
我不想错过什么,但总不能傻等,谁也说不好牛秀琴的这些现实主义大作会拿什么玩意儿考验你的神经。
这并非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现实,我眼前播放着的,就是现实。
响动自然从开门始。
“来来来,进来进来!”男声,有点模糊,但音色洪亮。
“呀!”高跟鞋,礼节性的犹豫,轻轻哈了口气。
“啧,进来啊,来,东西全给我!”一连串脚步声,高速,平稳,“进来擦擦,啊。”
“换鞋?”
“嗐,换不换都行,好久没住人了,就阿姨过些时来一次。”停顿片刻,“看看你,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好,换鞋!”
两人都笑了起来,虽然不愿承认,但女声确实有点耳熟。
接着便是混沌的脚步声。
女的踱了几步,应该就留在了客厅。
男的拖拉机似的,喷了句“坐,坐”,又不知突突地开往何处。
半晌他总算回来了:“来,擦擦,新毛巾。”
“哟!”
“要不洗个澡?这二月天儿也跟小孩脸儿一样,说变就变,邪门了!哎,咋不坐呢!”
“没看正擦着呢么!”稍一顿,笑笑,“不洗了,擦擦就行,这下得还不如马知了尿。”
“那你洗洗手,我——我拿盘子,啊,拿盘子整整。”拖拉机缓缓开动。
“在哪儿呢?”女的脚步轻柔,像是怕踩坏地板似的。
“啥?”
“盘子啊,盘子在哪儿?”声音越发模糊,“我看你啊……手跟鸡爪一样,拿拿笔可以,哪是干这个的料?”
“咦,别瞧不起人啊,咱在家好歹也算个妇男哩!”门响,男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分。
女的似乎笑笑,没说话。
一阵翻箱倒柜,盘子清脆的碰撞声,拧开了水龙头。
“看看,你还不相信?”叹口气。
女的还是没说话。盘子响,流水哗哗哗的。
“当年在云南,啥不得自个儿干?咱也算,啊,农场十里八村的劳动能手哩!”
流水声。
“得过两次红旗……”
“够了吧?”
“够了够了,抹布,”门吱咛一声响,“水水,我来拿。”
盘子真脆啊。水龙头关了。混沌的脚步声。
“咱这老窝咋样?刚回平海就住这儿。”
“嗯,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说啥呢你!”
女的笑了笑。塑料袋的摩擦声。
“啊,真香,你闻闻。”个人觉得这男的夸张得近乎弱智。
“嗯,香,”女的却颇为认同,“这啥,饵丝?”
“腾冲饵丝!”
电影里难免会有人们吃饭的情景,但听人家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这顿饭无比漫长,两人天南地北,说说笑笑(多是男的在说)。
那些话语裹在食物里,在喉头轻轻跳跃,于这样一个冬夜突然就焕发出些许温暖色彩。
我甚至生起了几分嫉妒。
大部分时候男的在谈云南,讲这道菜如何如何,讲当地的老乡怎么怎么做,讲那些迥异于北方的风俗习惯。
偶尔也有沉默。
只剩细微的咀嚼声,椅子在地板上的摩擦声,餐具的碰撞声。
我却无从揣测氤氲的热气间话语的空隙里充斥着什么。
男的始终在殷勤地切一只羊羔,邀请女的吃点,再吃点。
倒是女的说:“一顿大餐硬被你弄成盒饭了!”
掷地有声。
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男的说:“看来你盒饭还没吃够。”
“永远吃不够啊,我们江湖艺人哪离得开盒饭。”
“缘分哪,”男的笑,稍一顿,语调上扬,“再喝点啥,忘了都。”
女的没说话。
“这点奶茶哪够!”
拖拉机又开动起来。很快,砰地一声响,男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