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削着苹果,“没想好。”
“嗯,等你爷爷回来再走。”她老说的是爷爷的周年忌。
“等不了呀,估计十三、十四就得走,这个学校有规定。”奶奶哼了声,半晌又说:“嗯,还是读书要紧。”
我戳着苹果没吭声。老实说,我尚未从刚才的画面和声音中回过神来。没记错的话,那个视频的日期串是20020407004。
“林林啊,”奶奶突然说,“争取毕业了考个大官儿,现在啊,干啥都不如当官儿的。”我姑且“嗯”了声。
“这当官儿多好啊,瞅瞅你妈和秀琴就知道了。你妈文凭多高,啊,哪有人家秀琴滋润?秀琴是个啥文凭,啊?”
我肢解着那只苹果,任奶奶絮絮叨叨。雪还在下,窗户水汽蒙蒙。我几乎能听到阳台上传来的沙沙响。
“昨个又下猪仔了。”好一会儿奶奶瞥我一眼。
“听我爸说了,一窝扔了仨。”
“那可不,都是你爸一个人弄,你妈又没空。”
“嗯。”
“要我说啊,你妈啊,整天在外面跑,也做不了这粗活脏活了。”她这话让我胸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厌恶。我丢掉苹果核,没吱声。
“也是个场面人了,金贵了。跟以前不一样喽。”奶奶拖长调子,似乎要唱起来。
“你知道个屁。”我站起身来,脸都涨得通红。
在奶奶的目瞪口呆中,我径直回了房间。
那花白头发下的浑浊眼神,干瘪嘴巴里的污损假牙、褐色脸颊上的老年斑和皱纹好长时间里都历历在目,令我脚步踉跄。
哪怕躺床上对着天花板盯了瞪了半晌,我依旧能感受到适才声带的剧烈颤抖。
客厅里始终没有奶奶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开了门,向外偷瞄了一眼。
她老正好看过来,很快又垂下头去,没说话。
我轻咳一声,问她看电视不。
奶奶瞥我一眼:“听收音机。”
于是我赶紧跑她屋里,把收音机给拎了出来。
毫无例外是评剧。
啥唱段说不好,不是《小女婿》,就是《杨三姐告状》。
“还真向着你妈。”好一阵,奶奶说。
除了笑笑,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就那么站着听了会儿戏,我逮个机会溜进了书房。
电脑屏保是珊瑚礁、鱼和扇贝。
珊瑚礁红得像火炉,鱼薄如纸片,至于扇贝,表面裹着花斑条纹,半张半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坐下点根烟,冲着来回变幻却又大同小异的海底世界发了好一阵呆。
等烟抽完,我挪挪鼠标,点开了移动盘符。
这次直接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
戴上耳机,随意点了个视频,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把音量调小了一些。
文件名是mini-DV-iplk-20030103005。
近景灰暗,映入眼帘的是几条腿,确切说是三条半吧,两条穿着蓝色牛仔裤,另一条半应该穿着灰色西服裤。
画面基本与腿平行,如果那些腿张开的话,显然会直取裆部——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样会更有意思。
穿过这些腿,远景还是颇为明亮的,浑厚的橙色灯光下,雕花的大红色屏障铺陈开来,厚重而古朴,至于是家具、屏风、墙壁,抑或是以我个人经验所无从了解的装饰,那就不得而知了。
始终有光在闪,花花绿绿的荧光,鬼火一样,多亏了它,桌面下的腿才得以在明明灭灭间打在我的视网膜上。
什么叮叮当当响,又窸窸窣窣,咳嗽声,跺脚声,椅子的吱咛声,以及固有的沙沙背景音,当然,还有人声。
“你说这酒店谁的吧?啊?”典型的豆沙嗓,颇为清秀。说着他笑了笑。是灰色西服裤,他翘起了二郎腿。
“你的呗。”熟悉的洪亮嗓门。也是一笑,很短暂,顷刻即逝。
“我的?日他,我说你的!”二郎腿放了下来,砰地一声轻响,或许酒杯也放了下来。
西服裤往他的右侧,也就是牛仔裤的方向靠了靠。
“我来过几次呀?”陈建军大笑,隆隆隆的。
“那就是老大的。”西服裤打了个嗝,“来来来,养鱼呢。”陈建军笑了笑。
碰杯。
“哥啊,”西服裤又翘起了粗壮的二郎腿,与此同时叹口气,似乎揉了揉脸,“哥啊,咱家就你文化高了,啊,说不定上到咱十八辈祖宗也数你最有文化,啊,咱爹最器重你。”
陈建业身材高大,生了张黑熊脸,我无法想象他会拥有这么一副清秀得近乎夸张的豆沙嗓。
可怕。
陈建军没说话。筷子的碰撞声。
“嗯?后不后悔?”
“啥?”裹着食物,含混不清。牛仔裤抖了抖腿。
“你说啥。”陈建业也操起了筷子。
只有咀嚼声。
“这老牛,睡得像头死牛,娘们儿不是挺能喝么?”
豆沙嗓变得响亮,接着“啪”地一声,更是响亮,女人轻哼,画面都晃了晃,“哎,还没玩腻呢?”
陈建军又笑,隆隆隆的。
“笑笑笑,最他妈烦你笑了,妈个屄。”陈建业喘口气,也笑了笑,“打小就觉得你这笑诸葛亮一样……”这货清清嗓子,没了音。
“抬举。”
“你不知道,当年我跟着咱妈在二连沟玩泥巴时,老想着你在云南多气派,结果……”又没了音。
二连沟我倒知道,在张岭,过去有个老砖厂,打反右倾一直到文革,安置了不少人。
掇菜,咀嚼,笑。
“又是笑,打云南回来啊,你就是这个笑。嫂子没了,说再找个,你也是这个笑,乐乐那样,你还是这个笑,啊,这小鸡巴陈晨瞎捣蛋,你是这个笑,连他妈上个课、讲个话也是这个笑!”
陈建业语气激烈,似乎颇为愤慨。
咕咚一声后,他又说:“我听过你的课,不知道吧?”
“哟!”陈建军总算开了腔,“啥时候,还真不知道。”
“真是搞不懂你,这陈建国阴沉,啊,那臭脸一摆啊,谁都瞅得出来,”陈建业咂咂嘴,“你这笑啊,我看得找科学家,找美国日本那此教授,专门研究砑究。”
陈建军避而不答,只是叹口气:“来来来!”
碰杯。
“说实话,后悔不?”好一阵,陈建业又问。
“路都是咱自己走的。”陈建军揪了揪皮带,羊毛衫下露山白色衣角。
“我后悔,别看咱爹土,反对你参合这档子事儿我看是对的。当初就我挺你,还记得不,啊,老大始终不表态。”
陈建业顿顿,“我心想我二哥脑袋瓜子灵,啥都玩得转,啥都能耍得出新花样。”
“行了。”陈建军舒口气。
“咋行了,咋行了!”陈建业突然开始拍桌子。一时咚咚作响,哗哗啦啦,我觉得那些杯盘碗盏都要跳将起来。
好半晌都没人说话。只有豆沙嗓的喘气声。后来他点了支烟,抽得很用力,你几乎能听到烟草燃烧的声音。
牛仔裤起身,走远,“咔嚓”一声,应该是开了窗户。他并没有即刻返回。
还是没人说话。倒是牛秀琴哼了两声。
直到陈建业抽完烟(他说,行了!),牛仔裤才又出现在镜头里。
“关窗啊。”
“散会儿。”
“老牛屄该感冒了。”陈建业笑笑。
陈建军没搭茬。
“来!”
碰杯。
“二丫、爱英她们都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