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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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难得早回来一次,当她步入客厅,和奶奶说话时,我迅速扯下耳机,把移动硬盘一股脑儿塞进了书架底层。

回到电脑前,心跳还是有点快,我不得不打开窗户,猛喘了几口气。

我也搞不情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

但母亲并没有进来,她只是敲敲门,叫了声林林。

我没应声。

于是她说:“一天净知道玩儿,玩儿吧你就!”

稍一顿,她又咂咂嘴:“烟味儿都窜出来了,抽吧抽吧!”

随着拖鞋的趿拉声渐行渐远,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失落,而雪还在下,劈天盖地的,像肛瘘病人那飞流直下、无法遏制的人体组织碎片。

五点将近过半,天还是很亮。

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

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

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忙着手里的活计,任由我撤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未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

返回书房没多久,我便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很快,牛秀琴就在一片昏黄中扭动起来。

她边走边提裤子,脚底噔噔作响,颤巍巍的黑影有节奏地砸下来,像一堵濒临坍塌的墙。

母亲半跪在床上,背后的壁灯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光圈,黑发下的表情却模糊而昏暗。

“得回去,你不知道,这冬冬一有病啊,就离不开我,你睡你的吧,明儿个正式演出。”

母亲爬起来,半截大白腿一闪而过。旁边的墙上趴着一只巨大的扇子,应该是纸糊的,右角貌似开了胶,整个倾斜下垂,像艘搁浅的船。

牛秀琴披着白色风衣,凑近母亲,嘀咕一句后,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接着那只右手抬起,手腕处射出一道亮光。

“呸,还有心开玩笑啊你!”

牛秀琴穿上风衣,又压了压衬衣,扭身走到了镜头外——应该是衬衣,胸口开了朵花,不知是扣子,还是纯属装饰,反正很丑。

敲门声和嗓音一样,突兀,洪亮,一共响了两次,也就是六下,第六下后,男人说:“没出啥事儿吧?”

能出啥事儿呢?没有你个傻逼,当然就不会出事儿。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哎呀,没事儿!”牛秀琴后退两步,在镜头前晃了晃。

母亲稍一愣便下了床,一溜儿小碎步后,在镜头边缘穿上了裤子。

昏暗中,长发滑过白体恤,在手肘处轻轻晃悠。

半截大腿隐见一抹清光。

“别急啊。”她口吻有点急,身体几欲失去平衡。

牛秀琴急不急我不清楚,但陈建军肯定很急,又是“咚咚咚”。

前者就笑了,她扭扭身子,恶狠狠地说:“敲敲敲,急啥!是不是想看我们女同志的光屁股?”

这么说着,她似乎伸了伸胳膊。

无声地,光芒降临人间,刺目得像小礼庄鱼塘外的照明灯。

我纳闷哪儿的宾馆会用这么亮的灯。

黑线也变得清晰、锐利,从画面的十一点钟扯下来,呈八字形。

母亲啧了一声,也没说什么,长发遮着她的脸。

“咋回事儿到底?”陈建军的声音在嗒嗒的的雨声中更显急迫。可能是雨声吧,跟放鞭炮似的。

“家里出了点事儿,得回去一趟。”

牛秀琴叹口气。

她好像回头看了看母亲。

后者快速提上裤子,不经意间,屁股扭了扭,黑色西服裤下曲线圆润。

“啥事儿嘛?”分贝骤然提高,显然牛秀琴已经开了门。不过陈建军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啊?”

“冬冬高烧,三十九度多,刚打医院回来,真是急死个人!我得回去一趟。”

母亲转过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正好站在镜头前。

她似乎抬手拢了拢头发。

毫无意外,陈建军说了跟母亲差不多的话,无非深更半夜、瓢泼大雨、路途太远之类的。

但牛秀琴似乎有点急了,只听噔噔作响,衣角不时在镜头左侧闪现:“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我家这个黏得很,不行不行,我肯定得回去,明儿个一早就赶过来。”

“那……”陈建军没了音。

母亲朝门口走了几步,几乎消失在镜头外。

“那让小李跟你回一趟?这深更半夜的。”陈建军走动起来,很快外面晌起了手机拨号声。

“也行……嗐,他住哪个屋,我直接喊他得了!”牛秀琴走了出去,又是噔噔响,仿佛擂起了鼓。应该是木地板。

“跟亚光他们住一间,205吧好像?”母亲也走了出去。

“哎哎哎,我这电话都通了!你……你们呀……”陈建军也穿着拖鞋,脚步声和嗓音交替着,渐行渐远。

静谧得只剩下雨声。

眼前是个大床,被子下的白床单隐约露出几个红字,什么大酒店之类的,床角躺着一个女士手提包。

哦,一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

床头右侧摆着台灯和烟灰缸,左侧是一盏昏黄的壁灯,有点奄奄一息的意思。

正中的墙上确实糊着一个巨型纸扇,上面七拐八绕地写着很多字,鬼知道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墙体很白,像是刚粉刷过,这就使得右上角的那抹水渍愈加显眼。

约莫有个两三分钟,杂乱的脚步声逐渐响起,还有牛秀琴的说话声,圆滑而又尖利。

最先进来的还是“噔噔噔”,她抓起那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就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啊了一声。

可能是在叹气吧,虽然有些与众不同。

母亲应该就站在门口,她说:“那你慢点儿,注意安全。”

“没事儿,走了啊。”

“路上慢点儿,啊?”陈建军的脚步声,有条不紊,似乎穿着拖鞋也不会妨碍他的干练。

“行了,行了,快休息吧你俩,不早了。”“砰”地关上了门,“噔噔噔”变得模糊,很快消失。

“这老牛!”陈建军笑笑。

“她也是心急,”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那我先睡了,陈书记。”门呻吟起来。

“噢,哎——凤兰?”

“咋?”门还在呻吟,只是变了节奏。

“明儿个天要是放晴,我们就先回去了。”这货未开口先笑。

母亲嗯了声,也许没有,反正门是关上了,空余一声被夹扁的“哎——”。

“睡吧。”

金属的“咔哒”声,应该是反锁上了门,接着画面昏暗下来,壁灯又恢复了几分生机。

母亲径直上了床,盘腿坐了十几秒后,扭身熄灭了最后一丝光源。

一片黑暗中,她似乎脱掉裤子,钻入了被窝。

不,还有一丝光线,应该是沿门缝直切而下,堪堪烙在大床上,像某种伺机待发的神秘武器。

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狭小空间可能是某个套间的组成部分。

“晚安。”好半会儿,陈建军突然说道,简直吓我一跳。

母亲纹丝未动。

“凤兰?”有黑影打门缝闪过。

母亲当然不搭理他。

于是几声脚步响后,外面也熄了灯。

这下就真的是黑暗了,只有一袭朦胧的天光薄雾般在眼前飘荡。

陈建军应该上了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个垂死之人。

母亲终于翻了个身。

“凤兰?”没两分钟,那货又打破了雨声。

母亲一动不动。

“凤兰?”

“你咋不理我?”一阵窸窸窣窣。

“陪我聊两句啊凤兰。”

“睡吧,半夜三更不睡觉,聊啥聊。”母亲终究还是开了口。

“还以为你睡着了。”陈建军呵呵呵的,声音仿佛蒙在被子里。

“哎,凤兰——”

母亲翻个身,不再言语。

“你说说这古镇政府,啊,拉那么多投资也不知搞哪儿去了?”

“以前破破烂烂的倒还好,起码还有点文化底蕴,现在这民俗一条街搞得,真他妈跟纸糊的一样。”

“哎,那个关公像你见没,就这点雨,一摸一手漆!”

“凤兰?”

“睡吧。”母亲轻叹口气。

“这文化节还真是选错了地儿!”

“那也是您把关啊。”

“我把关是不假,我……”一阵窸窸窣窣,语调一扬,“哎,凤兰,给你说个事儿。”

“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这个古镇我倒知道,其实是张岭的一个自然乡,据说有些明代建筑,也不知真假,所谓的文化节就是当地的清明老庙会,只是托建旅游城市的福升级换代,从三天变成了七天。

风舞剧团一连参加了几届,02年应该就是第一届,记得那次母亲给我捎回来几个巴掌大的泥塑,跟小时候死人会客时捏的差不离,曾经我无可救药地痴迷于这些破烂玩意儿,多么可怕。

然而,容不得我感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你开开门,再给你说。”这货压低声音,笑得像只黄鼠狼。

母亲没应声,但被子下的身体挪了挪。

“凤兰!”声音更低,敲门声却在变大,说不出的诡异。

“你有完没完!”母亲猛然坐起身来。

陈建军似乎喘了口气。

只剩下雨声。

母亲坐着没动.仿佛连时间都被黑暗吞了下去。

结果还是病猪打破了沉默,好半晌,他说:“我就看看你。”

母亲一动不动。黑暗中似乎悬浮着一层飘渺的树影,我也说不好。

“我……我就看看你,凤兰!”敲门声愈加响亮,嗓门也恢复了往常的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