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难得早回来一次,当她步入客厅,和奶奶说话时,我迅速扯下耳机,把移动硬盘一股脑儿塞进了书架底层。
回到电脑前,心跳还是有点快,我不得不打开窗户,猛喘了几口气。
我也搞不情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
但母亲并没有进来,她只是敲敲门,叫了声林林。
我没应声。
于是她说:“一天净知道玩儿,玩儿吧你就!”
稍一顿,她又咂咂嘴:“烟味儿都窜出来了,抽吧抽吧!”
随着拖鞋的趿拉声渐行渐远,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失落,而雪还在下,劈天盖地的,像肛瘘病人那飞流直下、无法遏制的人体组织碎片。
五点将近过半,天还是很亮。
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
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
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忙着手里的活计,任由我撤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未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
返回书房没多久,我便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很快,牛秀琴就在一片昏黄中扭动起来。
她边走边提裤子,脚底噔噔作响,颤巍巍的黑影有节奏地砸下来,像一堵濒临坍塌的墙。
母亲半跪在床上,背后的壁灯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光圈,黑发下的表情却模糊而昏暗。
“得回去,你不知道,这冬冬一有病啊,就离不开我,你睡你的吧,明儿个正式演出。”
母亲爬起来,半截大白腿一闪而过。旁边的墙上趴着一只巨大的扇子,应该是纸糊的,右角貌似开了胶,整个倾斜下垂,像艘搁浅的船。
牛秀琴披着白色风衣,凑近母亲,嘀咕一句后,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接着那只右手抬起,手腕处射出一道亮光。
“呸,还有心开玩笑啊你!”
牛秀琴穿上风衣,又压了压衬衣,扭身走到了镜头外——应该是衬衣,胸口开了朵花,不知是扣子,还是纯属装饰,反正很丑。
敲门声和嗓音一样,突兀,洪亮,一共响了两次,也就是六下,第六下后,男人说:“没出啥事儿吧?”
能出啥事儿呢?没有你个傻逼,当然就不会出事儿。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哎呀,没事儿!”牛秀琴后退两步,在镜头前晃了晃。
母亲稍一愣便下了床,一溜儿小碎步后,在镜头边缘穿上了裤子。
昏暗中,长发滑过白体恤,在手肘处轻轻晃悠。
半截大腿隐见一抹清光。
“别急啊。”她口吻有点急,身体几欲失去平衡。
牛秀琴急不急我不清楚,但陈建军肯定很急,又是“咚咚咚”。
前者就笑了,她扭扭身子,恶狠狠地说:“敲敲敲,急啥!是不是想看我们女同志的光屁股?”
这么说着,她似乎伸了伸胳膊。
无声地,光芒降临人间,刺目得像小礼庄鱼塘外的照明灯。
我纳闷哪儿的宾馆会用这么亮的灯。
黑线也变得清晰、锐利,从画面的十一点钟扯下来,呈八字形。
母亲啧了一声,也没说什么,长发遮着她的脸。
“咋回事儿到底?”陈建军的声音在嗒嗒的的雨声中更显急迫。可能是雨声吧,跟放鞭炮似的。
“家里出了点事儿,得回去一趟。”
牛秀琴叹口气。
她好像回头看了看母亲。
后者快速提上裤子,不经意间,屁股扭了扭,黑色西服裤下曲线圆润。
“啥事儿嘛?”分贝骤然提高,显然牛秀琴已经开了门。不过陈建军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啊?”
“冬冬高烧,三十九度多,刚打医院回来,真是急死个人!我得回去一趟。”
母亲转过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正好站在镜头前。
她似乎抬手拢了拢头发。
毫无意外,陈建军说了跟母亲差不多的话,无非深更半夜、瓢泼大雨、路途太远之类的。
但牛秀琴似乎有点急了,只听噔噔作响,衣角不时在镜头左侧闪现:“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我家这个黏得很,不行不行,我肯定得回去,明儿个一早就赶过来。”
“那……”陈建军没了音。
母亲朝门口走了几步,几乎消失在镜头外。
“那让小李跟你回一趟?这深更半夜的。”陈建军走动起来,很快外面晌起了手机拨号声。
“也行……嗐,他住哪个屋,我直接喊他得了!”牛秀琴走了出去,又是噔噔响,仿佛擂起了鼓。应该是木地板。
“跟亚光他们住一间,205吧好像?”母亲也走了出去。
“哎哎哎,我这电话都通了!你……你们呀……”陈建军也穿着拖鞋,脚步声和嗓音交替着,渐行渐远。
静谧得只剩下雨声。
眼前是个大床,被子下的白床单隐约露出几个红字,什么大酒店之类的,床角躺着一个女士手提包。
哦,一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
床头右侧摆着台灯和烟灰缸,左侧是一盏昏黄的壁灯,有点奄奄一息的意思。
正中的墙上确实糊着一个巨型纸扇,上面七拐八绕地写着很多字,鬼知道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墙体很白,像是刚粉刷过,这就使得右上角的那抹水渍愈加显眼。
约莫有个两三分钟,杂乱的脚步声逐渐响起,还有牛秀琴的说话声,圆滑而又尖利。
最先进来的还是“噔噔噔”,她抓起那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就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啊了一声。
可能是在叹气吧,虽然有些与众不同。
母亲应该就站在门口,她说:“那你慢点儿,注意安全。”
“没事儿,走了啊。”
“路上慢点儿,啊?”陈建军的脚步声,有条不紊,似乎穿着拖鞋也不会妨碍他的干练。
“行了,行了,快休息吧你俩,不早了。”“砰”地关上了门,“噔噔噔”变得模糊,很快消失。
“这老牛!”陈建军笑笑。
“她也是心急,”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那我先睡了,陈书记。”门呻吟起来。
“噢,哎——凤兰?”
“咋?”门还在呻吟,只是变了节奏。
“明儿个天要是放晴,我们就先回去了。”这货未开口先笑。
母亲嗯了声,也许没有,反正门是关上了,空余一声被夹扁的“哎——”。
“睡吧。”
金属的“咔哒”声,应该是反锁上了门,接着画面昏暗下来,壁灯又恢复了几分生机。
母亲径直上了床,盘腿坐了十几秒后,扭身熄灭了最后一丝光源。
一片黑暗中,她似乎脱掉裤子,钻入了被窝。
不,还有一丝光线,应该是沿门缝直切而下,堪堪烙在大床上,像某种伺机待发的神秘武器。
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狭小空间可能是某个套间的组成部分。
“晚安。”好半会儿,陈建军突然说道,简直吓我一跳。
母亲纹丝未动。
“凤兰?”有黑影打门缝闪过。
母亲当然不搭理他。
于是几声脚步响后,外面也熄了灯。
这下就真的是黑暗了,只有一袭朦胧的天光薄雾般在眼前飘荡。
陈建军应该上了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个垂死之人。
母亲终于翻了个身。
“凤兰?”没两分钟,那货又打破了雨声。
母亲一动不动。
“凤兰?”
“你咋不理我?”一阵窸窸窣窣。
“陪我聊两句啊凤兰。”
“睡吧,半夜三更不睡觉,聊啥聊。”母亲终究还是开了口。
“还以为你睡着了。”陈建军呵呵呵的,声音仿佛蒙在被子里。
“哎,凤兰——”
母亲翻个身,不再言语。
“你说说这古镇政府,啊,拉那么多投资也不知搞哪儿去了?”
“以前破破烂烂的倒还好,起码还有点文化底蕴,现在这民俗一条街搞得,真他妈跟纸糊的一样。”
“哎,那个关公像你见没,就这点雨,一摸一手漆!”
“凤兰?”
“睡吧。”母亲轻叹口气。
“这文化节还真是选错了地儿!”
“那也是您把关啊。”
“我把关是不假,我……”一阵窸窸窣窣,语调一扬,“哎,凤兰,给你说个事儿。”
“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这个古镇我倒知道,其实是张岭的一个自然乡,据说有些明代建筑,也不知真假,所谓的文化节就是当地的清明老庙会,只是托建旅游城市的福升级换代,从三天变成了七天。
风舞剧团一连参加了几届,02年应该就是第一届,记得那次母亲给我捎回来几个巴掌大的泥塑,跟小时候死人会客时捏的差不离,曾经我无可救药地痴迷于这些破烂玩意儿,多么可怕。
然而,容不得我感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你开开门,再给你说。”这货压低声音,笑得像只黄鼠狼。
母亲没应声,但被子下的身体挪了挪。
“凤兰!”声音更低,敲门声却在变大,说不出的诡异。
“你有完没完!”母亲猛然坐起身来。
陈建军似乎喘了口气。
只剩下雨声。
母亲坐着没动.仿佛连时间都被黑暗吞了下去。
结果还是病猪打破了沉默,好半晌,他说:“我就看看你。”
母亲一动不动。黑暗中似乎悬浮着一层飘渺的树影,我也说不好。
“我……我就看看你,凤兰!”敲门声愈加响亮,嗓门也恢复了往常的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