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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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些夸张了。

“你呀,”好一阵牛秀琴才止住笑,从地上爬了起来,“按陈书记的说法,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脑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昨儿个瞄了眼他那个演讲稿,说的那叫一个,啊,说你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什么文化市场改革的标杆人物,和——那个新生力量!”

“是吗?”母亲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扬起。

两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亲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滚了。后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青丝瀑布般淹没了她的脸。

我点上一支烟。

“看把你乐得。”半响,牛秀琴坐起水,喘着气说。

“我乐了?我哪儿乐了?”母亲摊摊手,抿了口那什么市面上买不到的咖啡。

这时,“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母亲止住了笑,牛秀琴也扭过脸来。“谁啊?”她问。

“我!”不是病猪又是谁呢?

“说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过镜头。

母亲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两秒钟时间。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头发。

“还没休息呢?”

牛秀琴似乎开了门。

与此同时,一袭白光渗进画面,仿佛给昏黄涂上了一层亮丽釉彩。

母亲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条黑色西服裤。

“睡不着啊,我实在是闲得慌,看你们这儿欢声笑语的,”陈建军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嗐!”

“没有,没有。”母亲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张团长。”病猪露出一截胳膊,瞬间又缩了回去。“哎呀。”他叹口气,应该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母亲也坐回了床沿。她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后者显得分外圆润。

“来点咖啡?”

“我能选择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开水吧,啊?”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声。

母亲也笑。她红毛衣下翻出洁白衬领,脖颈和脸颊在黑发陪衬下格外白皙。

“这么欢乐,说啥呢你们?”

“说啊……”母亲笑着拢拢头发,往画面外瞅了一眼。

“来,慢点儿,”牛秀琴总算出现了,“说啊,说你是个开会迷!”

“不带这么骂人的,啊。”陈建军大笑。

于是俩女人也笑了起来。

母亲还好,单手掩着嘴,牛秀琴仰脸叉腰,浑身发颤,我觉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陈书记脸上。

等这令人战栗的行为艺术告一段落,牛秀琴靠近母亲,问要不要再来点。

边说,她边扭动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体语言表达着残留的笑意。

母亲伸手握住马克杯,说还没喝完。

牛秀琴便挨着母亲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过程中,陈建军发出几声惬意的叹息。

完了,他清清嗓子,说:“这个……先道个歉,啊,硬拉张团长来确实不好,不过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挠住母亲胳膊,“你当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亲抿了口咖啡,又抬起头来。

“咱凤舞剧团啊,作为文化市场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为……”

俩女的立马大笑起来,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滚到了床上,丰满的大腿绞在一起。

母亲弯腰垂头,死死按住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会飞到天上去。

她的笑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偶尔露出的脸颊却在叮叮咚咚中,于白亮的釉彩下,越发红润。

就这样,从剧团到评剧,从平海到平阳,从风土人情到陈年旧事,笑声毫无例外、接二连三地响起。

哪怕陈建军胡编乱造一个连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话,都能赢来一阵大笑。

这些人无疑被种了什么蛊,亟需解毒。

母亲的脸蛋甚至都变得红彤彤的,那抹艳丽的光难得一见,我觉得有些过了。

大概一万次大笑后,愉悦的氛围被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打破,牛秀琴拐个锐三角,闪到了镜头外。

沉默了几秒,陈建军笑笑,清清嗓子,可能还吐了几个字,却被不远处牛秀琴的唧唧歪歪搅乱了节奏。

一种可怕的便秘感。

我几乎能够想象他要脱口而出的话:这个牛秀琴,打个电话都一惊一乍的!

再回来时,牛秀琴说老同学约见面,得出去一趟。当然,这么说着,她不忘给在座的两位都续了续杯。

“这会儿?几点了都。”母亲站起来。

“没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俩先聊着。”牛秀琴捧着咖啡壶走出画面,“她呀,刚离婚,要死要活的,总要有人开导下不是?”

“那你可慢点儿,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猪头可算露了出来,虽然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于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紧张个啥劲,就算我们凤兰是大美女,也不用这么紧张嘛。”牛秀琴又靠近镜头。

她这前半句平海话,后半句平海普通话。

“说啥昵。”母亲皱眉苦笑。

陈建军晃晃脑袋,发出招牌式的笑声。青铜器般,哑铃般。完了他说:“牛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说,给你俩稍点儿。”牛主任噔噔噔的,显然已经换好了鞋。

母亲闪过画面。“早些回来。”她小声说。

“放心吧。”

半扇猪头也从镜头前消失了。“小心点儿!”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几秒后,母亲回到画面,转身站在床沿。

关门声。“坐啊。”

于是母亲坐回床上,捧住了马克杯。

猪头笑笑,在镜头前一闪,接着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他又坐了下来。

沉默。噪音和黑线突然清晰。

“云南好啊,”陈建军似乎抿了口水,“天蓝地红,物产丰富,大太阳那么亮,那个王小波不写过……”

“黄金时代。”

“对对,黄金时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体冲突,跟当地人那是三天两头干架啊。”

母亲没说话,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还真不行,我们女同志老被人欺负啊,禽兽王八蛋忒多了,啊,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队长都能让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听同学说过。”母亲叹口气。

“是吧?哎——你是属……”

“属虎。”

“属虎啊,真看不出来,琢磨着你顶多属马!”

“净瞎说。”母亲笑笑。

陈建军大笑,半响才说:“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轮。”

“我是随父母下放,就咱城东小礼庄。”

“哦,芦苇荡。”

“你知道?”母亲撩撩头发。

“我家老三当兵前在那儿砍过几年芦苇杆儿,就那个苇箔,啊,大冬天的拴着砖头打。”

“牲口车上盖的。”

“嗯。”陈建军长出口气,笑了笑。

许久没人说话。

“为啥去云南?”母亲起身,靠回床头,“咱平海还有去云南的?”

“我黑五类么,一年多都没走成,后来,后来跟平阳的一批在沈阳会合,一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云南。”

“还有这历史呢。”母亲双于捧杯,两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着白棉袜的脚冲着镜头。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陈建军笑笑,喝口水,完了继续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嗯。”

“说来也好笑,第一次去云南,啊,瞅着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说了,那个松果长得跟棒子一样,我们就埋头抢啊,给带路老乡瞧得一愣一愣。”

陈建军笑得直拍桌子。

母亲也笑。她胳膊肘搁床头矮几上,单手支着下巴,脚部一抖一抖的。

“还有那四脚蛇,四脚蛇知道吧……”病猪的嘴像是被人开了个豁,字字句句花样百出地蹦出来,没完没了。

时不时地,他还要拍拍桌子,似是给那些攀着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韵打着节拍。

母亲听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来形容了——附和,发问,感叹,一样不落。

我几乎能嗅到空气中那浓郁的可可味儿。

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来,然而直到视频结束,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母亲拢拢头发,盘起了腿,她脸上那抹红艳的光仿佛要溢出屏幕。

接着一连两个视频里都没有母亲,可能都有陈建军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画丽昏暗得像块糊掉的锅巴。

倒是黑线和噪音一如既往。

总之,桌椅板凳,说说笑笑,谈的嘛,无非是工程,竞标和地皮。

当然,少不了分成,虽然没有明说。

俩视频日期分别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馆,后者提到了文化宫,博物馆前年就开放了吧,文化宫好像去年才落成。

第四个和第五个视频之前都看过,老姚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

第六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110005,母亲又出现了。

当然,最先出现的是牛秀琴的手,接着是一闪而过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陈建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说:“这大冷天儿的,搞个典礼不能在室内?”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综合大楼不愿意啊。”

“是太冷,不够人性化,领导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闪。这货笑得呵呵呵的。

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