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不发愣简直天理难容,所以我就愣了下,紧跟着被一波没由来的羞涩击中,于是我冒了一头汗。
“快坐呀。”还是母亲先说话,她站起身来,抬抬手,又扬了扬下巴。
母亲显然是为现代艺术课的老师而来,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事先吭一声。
据沈艳茹介绍,在座的两位女士一个是高中音乐老师,一个学舞蹈,研究生尚未毕业。
至于我,她用四川话介绍说:“搞摇滚哩!”
这么说并没错,而且俏皮可爱,轻松幽默,我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只好笑笑瞥了母亲一眼。
我以为她会说些诸如“有这精力看本书多好”之类的话,但是没有,母亲笑着瞅瞅我,旋即低下头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纸杯。
水汽使阳光显得不太真实,在桌面上露出一种泡胀的豆白色,玻璃转盘上搁着一袋烧饼,面香扑鼻,分外诱人。
沈老师开始免费宣传掏粪女孩,也没有太夸张,但字字句句还是让我面红耳赤。
好在这时手机响了。
就我在走廊上跟陈瑶说话的功夫,菜陆续都上来了,包括我点的黄瓜拌耳片。
倒不是我要点,而是沈艳茹非要让我点,她说:“不用替你妈妈省,今天啊我做东!”
其实母亲之前在网上发过招聘启事,平海论坛了、人力市场了、甚至教育局官网,来的人也不少,但看学校那样也就没了音。
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高工资也难以抗衡未知风险。
奶奶倒一反铁饭碗怎么怎么好的论调,说这些人不识货,“龙起势之前可都是虫”。
当然,私下里她老没少给我说艺校哪能跟二中比,“你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所以我也说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会效果如何。
我以为诸位女士会重点谈谈评剧学校,谈谈待遇了这些事,不想这个话题点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比较平海和平阳的几个旅游景点了。
莺声燕语中,母亲诚挚地邀请她们到平海来玩,说这话时,她音色明亮。
沈艳茹没要米饭,她喜欢拿烧饼夹着菜吃,此种别具一格的吃法在一个四星级饭店里着实算不上优雅,但她说好吃,并招呼我也来一个——因为我愚蠢地谎称吃过饭了,也没要米饭。
“彩票点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她一面大口咀嚼,一面拿纸巾点点嘴角,“就东市场那个,好吃,地道!”
音乐老师话不多,练舞蹈的研究生却活泼得有点过头,她甚至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大几了、啥专业之类的问题。
这越发让我觉得母亲的此次会面将无功而返。
后来沈老师又强行点了份蛤蜊鸡汤面,每人来了一小碗。
“应该喝点酒的,可惜凤兰要开车,”她挑挑柳眉,冲母亲笑笑,又转向我,“搞得我都心痒痒了。”
母亲也笑了笑,埋头掇口面,没说话。
沈艳茹边吃面边按了会儿手机,等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就提到赵XX,她说这位赵老师前一阵刚联系她,对剧团挺感兴趣的。
母亲却很淡定,兴许是对上述摸棱两可的话从未抱什么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头,“要真出山啊,也不错。”
沈老师唉了一声,拿小指挠了挠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饱了没?”她问。
打洒店出来,几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话别,我躲校门口抽了根烟。
好半晌,母亲和那位音乐老师一起出现,后者摆摆手就步向公交站台,母亲犹豫了下,并没有叫住她。
春光尚可,起风时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便皱成一团,在人流中东奔西撞。
被风掀起的还有母亲的栗色风衣和长条纹衬衣外的米色开衫,于是她裹紧外套,捋了捋头发。
“是不是又抽烟了?”环视一周后,母亲笑着皱了皱眉。
我两手操兜,笑了笑。
“没落疤吧?”她轻哼一声,又问。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背还是身上,但还是摇了摇头。
“走呗,”母亲跺跺脚,“杵这儿干啥呀?”她鞋跟很尖。
“陈瑶马上过来。”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正月十三的下午,有很多人在平河滩上溜冰,后来他们索性放起了鞭炮,搞得枝桠上的雪都簌簌掉落。
母亲伸手给我抹泪,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
只觉眼眶跳跃着,我没敢看她。
但我知道,每吸一口气,身旁的女人都要轻轻垂一下头。
我不大受得了这个,只能扭脸盯着窗外。
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大概几个小孩打车前跑过时,母亲的吸气声己几不可闻。
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我撇过脸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
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
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
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
对我的手,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
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
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纱布时才疼得一声轻呼。
我说:“操!”
母亲跟没听见一样。
她给熟人回个电话,说不走了。
出了诊所,母亲问去哪,我摇了摇头,她问手机卡没丢吧,我说在车上,她径直上了车,说:“走。”
我问去哪,她说家乐福广场,我说要不到平阳再买,她不搭茬,好一阵才说:“是不是想诓你妈钱啊?”
俩人默默无语地兜了一圈儿,最后买了个诺基亚3100,当然,我知道,摩托罗拉V3看起来会更酷炫些。
正月十四一早吃了饭,母亲就把我送到了长途客运站,是的,这次没了顺风车。
买了票,我让母亲先走,她不走,于是母子俩在车里坐了快一个钟头。
期间她下去买了一次豆浆,再回来时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又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
母亲垂头抿着豆浆,没吭声。
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除了身体的轻轻颤抖,许久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