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老乡是真的大忙人,没准还在哪哪哪写生,好一阵都没露个面。
然而这个周一下午,他还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从足球场蹦到篮球场上,扬言要给我画幅肖像画。
这个说实话,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脱的,大庭广众之下,摆个Pose,实在太难为情。
“难为情就要表现出来,最好表现出来,”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只有捕捉到你的难为情我才算画到点上。”
他一脸严肃,以至于让来一根软中华时,我都不好意思接过去了。
三万元奖金并没有真的发到手里,于是5月27日下午,母亲又来了一次平阳,参加那个什么大奖赛的颁奖典礼。
我到校门口时五点出头,母亲应该已经等了一会儿,米色阔腿裤在石狮的阴影里,在平阳的风中舞得煞是欢快。
她顺路给我捎了点粽子和糖油煎饼——当然,说是给陈瑶捎的可能更确切些——装在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有分量。
“这不离端午还早着呢?”我把它们攥在手里,可劲颠了颠。
“吃个粽子还得等到端午啊?”母亲切了一声,很快又笑了起来,“前两天刚上供——不能放,你俩可得抓点紧。”
“想吃完那还不太容易,到处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亲头发又盘了起来,脑后的碎发滚啊滚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哎,陈瑶呢?”
“有课,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她伸头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转向我,“妈先走?”
“急啥,不吃个饭?颁奖不明天哩?”我放起了连珠炮。
“有点事儿要办,”母亲轻叹口气,握着墨镜的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明儿个吧,啥地方你俩先选好,啊?”
我没说话。
太阳很亮,母亲伸手挡了挡脸。
她上身是件绿色长袖T恤,扎在裤子里,臀部的轮廓看起来很显眼。
脚上是双银色细高跟,踩着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击着玻璃,让人烦躁莫名。
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像是穿过沙漠中的仙人掌丛。
她的影了拉得老长,以至于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
直到进了停车场,我才问母亲到底有啥事。
“打听那么细干啥,”她戴上黑镜,回头瞥我一眼,“反正约了人了。”
随着一口叹出的气,她拉开车门,环视一周后,又转过身来:“就是谈点事儿。”
当意识到自己皱着眉时,我强迫它们舒展开来。我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了。”母亲摘下墨镜,冲我笑笑,很快又戴上。
风熔化在阳光里,似乎更为猛烈,蔫不拉几的人们四下走动,拧着眉,眯着眼,却又悄无声息。
或许,此时此刻,只有我的运动T恤在猎猎作响。
打的花了点时间,因为的哥在打瞌睡,当我转身去找其他车时,他又抹抹哈喇子,堵了上来。
直到上了文汇路,我们才看到毕加索。
有两条主干道都在修高架,一通七拐八绕,最后还是进了行政新区。
的哥不时通过后视镜扫我一眼,不知是棒球帽还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
陈瑶打电话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出来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早说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
挂了电话没两分钟,母亲就调头驶上了一条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来跟路人说了几句,后来就拐进了一个环状停车场。
稍等片刻,的哥也径直开了进去。
然而不等他停车,母亲就朝入口踱了过来,边走边打电话,没几步,她又返回,从车里拎了个包出来。
透过玻璃,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握着手机,回头扫了一眼停车场。
她腰很细,腿很长,肥臀扭了又扭,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母亲。
母亲进了一个饭店(上书“桑园饭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堂一番走动后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四五分钟,我才走了进去。
撇开大堂门廊,里面是个圆形空间,头顶张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中砌了个假山池,喷泉搞得很飘逸,怎么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
围绕着假山池的,除了两只水鸟和铅灰色的阳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
我在里面杵了会儿,看了看大堂服务员,最后还是走了出来。
半个钟头后,实在忍无可忍,我又进去了一次,我甚至询问前台某位女士在三十八分钟前去了哪个包间,我描述得很详细,但事实上,压根就没人理我。
足足过了俩钟头,母亲都没能出来,陈瑶说她饿死了,我说母亲今天不走,明天才请吃饭,“早说啊你!”
她又吼道。
我却丝毫不觉得饿,那一兜粽子和煎饼伴着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让我胃里直翻腾。
绕着一楼转了一圈后,我上了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难说过了多久,随着一阵七弯八曲,眼前骤然出现一座室内天桥。
穿过天桥,适才的喧闹都渐渐消失,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
红色木门,金色门牌号,看样子似是酒店客房,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供我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没头苍蝇般,又是一通东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钟后,我才找个出口,钻了出来。
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
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
眼前是一片停车场,透过朦胧的塑料顶棚,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难能可贵,我总算发现自己在中央公园附近。
半分钟后,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门洞,再后来那辆凌志LS430便跃入眼帘,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变。
我攥紧手里的粽子和油煎,称重般颠了又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