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室里不点檀香,清净而素雅。
只是屋中人以泪洗面,数度以手刚抹干了的泪水,忍不住又再落了下来。
在她手边,一方锦帕早已湿透!
残酷的真相让人无法接受,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这些像亲兄弟妹一样的至亲。
一把火烧了天牢,没有让陆菲嫣块垒郁结的心口有半分舒坦。
惨剧让熟悉的成都城与大秦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而可怕,让人忍不住想要远远地逃离。
回了林中小庵,陆菲嫣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和吴征一样。
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吴征如何了,是否还和自己一样沉浸在哀伤之中。
只是陆菲嫣软瘫瘫的提不起劲来,悲心此刻盖过了一切。
她不知要如何才能改换心绪,只是万万料不到,其实让一潭死水般沉寂又哀戚的心湖泛起波澜,原来并不难。
祝雅瞳叩了叩房门,便自行推开后踏入。
自她从山谷底脱困之后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独处,即便刚遭逢惨事,面对她时,陆菲嫣仍不由自主地泛起忸怩与害羞,心头莫名其妙地暗叹:幸好与吴郎之间这辈子不会有夫妻的名分,不需纠结面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若的美妇时如何称呼。
陆菲嫣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香肩微缩,双手在小腹前交叉在一起,半垂着头低声道:“祝夫人。”
祝雅瞳露齿一笑,居然也有几分尴尬,忽然也不知要以什么身份去面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若的美妇,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二女对视片刻,又一同轻轻笑出声来。
祝雅瞳轻轻摇着头,陆菲嫣感慨万千。
很难有人不对祝雅瞳心生好感!
陆菲嫣知晓自己的姿色,诚如吴征所言媚及阴阳,着实不在祝雅瞳之下。
但她的容貌妩媚多姿,现身众人之前则媚光四射艳压当场,极易令人自惭形秽。
相较之下,祝雅瞳同样的美丽动人,但五官柔和温婉,全无凌人之气,除了惊艳之外,也让人觉得依恋,信任,不自觉的就有几分亲近之意。
如同现下一般,祝雅瞳的出现让陆菲嫣沉郁的心头出现些许松动。
她知道不仅是两人之间微妙关系带来的尴尬,以及从前吃她的味儿是多么好笑,也正因这副全不带攻击性的美貌让人升起的安宁。
“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祝雅瞳微微一笑,将手中托盘放下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从前我伤心难过时特别爱喝蜜水,清清甜甜的,能开怀不少。”
接过祝雅瞳递来的蜜水,陆菲嫣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不知是想表现乖巧,还是太过需要排解心中的郁结,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我好像不太能劝得动你,平日若是心伤难过,谁最能教你舒缓下来?”祝雅瞳吐了吐舌头俏皮道:“为何到了此时你们便忘了平日里的恩爱,只会独自生闷气。”
陆菲嫣俏脸飞红,险些把螓首埋进高高耸起的胸脯里去,心道:还不是你在这里,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这话当然说不出口,陆菲嫣迟疑着道:“他现下怕是比我更加艰难,我,我不敢去找他,更怕打扰了他。”
“不必顾忌于我。”祝雅瞳冰雪聪明,自知内里隐情,一时竟有股将真相告知陆菲嫣的冲动。
可无论自己如何宠爱吴征,分寸却始终拿捏得当,此事本就是吴征的责任,她不会越俎代庖。
遂道:“昆仑重创,我的责任可就大啦,这么大的人情债还不清,没奈何,只得让宝贝儿子用一生一世来偿还。征儿自然也懂,他向来坚韧,可此事有无数艰难险阻,咱们是不是该多帮着他些?从现下开始!”
“是。”陆菲嫣乖巧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般应和一句。
这份低人一头分外地可爱。
“嘻嘻。好乖!”祝雅瞳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陆菲嫣的头顶,携起她的手道:“走,我们去看看他。”
吴征的净室相隔不远,不多时便能听见他朗朗的吟哦声。祝陆对视一眼,同时驻足侧耳,只听净室里传来大有道理,却又有几处莫名其妙的典籍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
吴征将胸中记忆轻声朗读,读一句,便在纸页上书写一句,摇头晃脑,活像个掉书袋子的穷酸。
祝陆二女联袂而来,他在房中听得真切,吟哦声并未停下,反倒更加动情。
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然开始模糊,唯有这些经典依然牢牢刻于脑海。
相比起来,唐诗宋词的浪漫香艳常在他耳边回响,而这些关于仁义,关于古人治学时最讲究也最考究的东西,他时不时都会淡忘。
从前学习这些,乃至于了解到古人的言行,吴征也时常在心底里嗤笑一句[愚忠]。
难免会已留取有用之身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言语来开解自己,以证明所谓的死节实在是最笨最蠢的做法。
可新的一段人生旅程里,不时有人会勾起他淡忘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以来告知他什么是大义,什么是成仁。
孟永淑以苟活取义,胡浩以尽忠成仁……每一次都以极为震撼的方式,活脱脱地演绎着他曾嗤之以鼻的典籍。
他不知道胡浩已知走进了绝路,是什么支撑着这位文弱书生义无反顾地踏进皇城,在金銮殿上反对着势大的贼党,以此全节。
他只知道昆仑一系上上下下,从此不再欠大秦国任何东西。
胡浩以生命,以窝囊又憋屈的献身诠释了悲壮。
他不知道昆仑山上明知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笑对着他的奚半楼,在举剑朝向曾呕心沥血了多年的大秦时,心中又该是什么一份滋味。
他只知道奚半楼是如此地洒脱,浑不将生命放在心上。
在昆仑山上以鲜血捍卫昆仑派清白与尊严的师长们,每一位都是如此。
甚至于林瑞晨都是一派云淡风轻。
诰命夫人,侍中之妻,这样的名门贵妇历来高高在上,可遭致贼党的侮辱,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在鄙薄贼党无耻下作到了这等程度。
她本可以走的,当林瑞晨选择了回头,踏上朝堂,便已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插在胸膛的匕首,淋漓的鲜血,都没掩去她脸上的坦然。
义有千钧,两肩可曾担得起?
吴征并未再去纠结于个中的利弊,还有对与错。
故去的前辈们选择了他们的道路,每一位也都没有白白牺牲。
逝者已矣,生者该当如何?
“征儿的心绪似乎还不错?”
推开房门,夕阳的余晖将门口两位美妇的倩影拖得长长的,令人眼前一亮,也让吴征一愣道:“已是傍晚了?”
“嗯。饿了吧?”
“午间强吃了些,现下还不太想吃东西。”吴征指了指桌上空着的碗碟,强迫自己做些不愿意,却十分有益的事情,他已做得很好。
祝雅瞳赞许点头,携着陆菲嫣进屋道:“在念些什么?娘从前都没有听过。”
“胡乱念些东西。”吴征指着桌上列着的一排木牌道:“不知如何悼念他们,就当是一篇篇祭文,送别他们吧。”
“舍身取义!他们每一位都当得上。”祝雅瞳赞许一声,而陆菲嫣则已照着吴征写下的典籍,轻声念起来。
“虽死犹生,毕生难忘。”吴征以手抚过木牌上刻着的一个个名字,奚半楼,胡浩,林瑞晨,景精忠等等道:“实话实说,去昆仑山之前我问过自己,若要一意求死,愿不愿?答案是不愿,我也知道师尊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在昆仑山上尽忠。现下他们都已故去了,留着我还在这里。我还是不想死,一点儿都不想!”
“现下而言,生比死要艰难许多。”祝雅瞳点着头道。
无论是吴征还是她,似乎都在走一条最艰难的路。
只是令她欣慰又欣喜的是,吴征的眼睛虽也因过多地流泪而红肿,目光却无比清明,亮堂。
“孩儿知道,所以孩儿更不能死了。”吴征起身,一手拉着陆菲嫣,一手拉着祝雅瞳来到窗边,遥望天边的晚霞道:“从前呀总是迷茫无措,不知生而为人究竟为了什么。努力修行,接任掌门,让昆仑派在大秦国源远流长下去。这一条路从我上山开始便定下了,谁也不能改变,包括我自己。当年我要学[道理诀],还被菲菲不留情面地教训了一顿!”
念及往事,陆菲嫣目光像星火般忽闪,不自觉地靠进吴征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