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得很快,春末之后夏日转瞬即过,一转眼秋季也过了一大半,天气眼见地寒凉下来。
比起往年,今年如此不同的原因恐怕还在于燕盛打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大战。
两国皆称大胜,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类檄文发得满天飞,搞得两国民众云里雾里。
不过盛国的国民始终安居乐业,国境之内春播秋收皆不受影响。
燕国的百姓则有苦难言——官府下了禁令不许多言,也从国库里拨出粮米助南边的百姓渡过饥年,日子虽比往年艰难许多,但能活着也是好事。
战事过后,盛国上上下下都陷入忙碌不得闲的状态。
多少年来,盛国第一次开始正式地调动布置驻军,驱赶原本燕国留在国境里的钉子。
由此带来了忙不完的事情之外,也带动多地营商大火。
军旅调动,铸造军器等等,都是大笔大笔的银两,多少豪族富户由此又大赚了一笔。
盛国新皇登基之后,万象更新,这一年的扬眉吐气,也让这位在寿昌城头生死时刻,在数十万大军前擎风雷御战鼓的帝王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国境之内,万家臣服,再无质疑之言。
眼看寒露已过,霜降就在眼前,连立冬也已不远。
天气渐寒,新年又近,远行营生的行商都在赶回家乡。
安顿久候的妻儿,清点一年的收获,相访三两好友,再行将天寒地冻之际,做好欢度新年的准备。
也有明年将赶考的士子,在此际就已赶往紫陵城。
有门路的打点上下,疏通关系,没门路先来碰碰运气,总比呆在家中的好。
秋季的片片落叶,渐近萧索之时,官道上倒是一派忙碌之象。
紫陵城南面二百余里开外,有一座寿仙庵,供奉着福禄寿三星老人。
这处庵堂香火鼎盛,加之地处余杭与紫陵两座大城之间,来往行人原本多在庵堂借宿。
久而久之,庵堂附近开了许多茶肆,客店,饭庄,供来往的旅客歇脚。
于是南来北往,在此地驻足休整,采购补给者更多。
更因地点不错,北上京城的旅人们若想知道紫陵城有什么新鲜事,在此地也能如愿以偿。
虽只是一座小小镇子,也是好生兴旺。
年轻的公子骑着匹大骡子,身后跟着三名仆从,亦驱赶着驮着行李的小骡子。
看这份气派,倒不是这位公子家境贫寒,买不起马。
而是看他书生模样骑术不精,高头大马骑着不惯而已。
“店家,有好菜上九道来,再烫一壶好酒,银钱一发算给你。”领头的仆从走得一身汗,进了镇子终于能歇歇脚,忙吆喝起吃喝来。
“来了来了,哟,李公子!久违,久违,快请上座,公子一向安好?”掌柜见来了熟人,还是贵客,忙亲自营了上来。
“尚好,尚好。”李公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与掌柜也是旧识,寒暄道:“两年不曾路过,掌柜的生意倒是越发红火了。”
“不敢不敢,承蒙李公子惠顾,这些年不见,老朽平日也都念及公子。李公子这是要往京城去?”
“正是。明年科考又开,苦读多年正要去谋个功名出身。”
“那老朽先预祝公子金榜题名!”
客店没有雅间,李公子就在个背风向阳的位置坐了,又闲聊了几句,客店里前前后后又来了好几拨人。
耳听门外骏马长嘶又来了新客,掌柜便起身招呼旁人去了。
刚到门口,便听掌柜道:“涂公子,欢迎,欢迎,快快有请。”
“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吃完了还要赶路。”涂公子声音原本就粗豪,又似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听着甚是不耐。
“涂世兄,不想与此地相见。”
那先到的李公子十分惊喜地拱着手快步迎上,涂公子见了他也收了焦躁之心,慌忙整理衣冠,两人行了个同窗之礼。
两人坐定之后,李公子道:“六月时得了世兄书信,原本想着以脚程计,小弟当先至京城,不想世兄来得比书信说的时辰要早些。”
涂公子有些尴尬地拱手笑道:“惭愧惭愧。”
话未尤了,只见远处一袭风尘,两匹骏马联袂飞驰而至,马上两人俱是衣着不凡的公子。
李涂两位对视一眼,均哈哈笑起来:“今日还真是巧了。”
新到的二位一人姓朱,一人姓徐,四人皆有过同窗之谊。
李涂两人上前行过礼,便来一同坐下。
李公子纳闷道:“二位世兄火急火燎,连仆从也不带,莫非……有什么大事?”
生怕他们有什么急事不便出口,可不问一句,又显得情谊不够。
“额,哈哈,没有没有。只是途中偶遇徐兄,说到陛下擎风雷御战鼓一事,扬眉吐气,也觉意气风发。这才纵马飞驰一番,仆从在后头自会慢慢赶来。”朱公子干笑了一声,认真看了看李公子,居然有些纳闷。
“说起来也巧。为了明年科考一事,小弟提早离家赴京城,途中拐道青苏城往护国寺进香,求庇佑金榜题名,方不负多年苦读。进完了香本拟到天湖烟波山游览一日,不想烟波山已封闭了一年有余。远望山上大兴土木,建了不少亭台楼阁,可惜上不去只得作罢。若不是恰巧少了这一日游山,途中就遇不着朱兄,也便不会赶到此地与两位世兄相会了。”徐公子敲着折扇,将这一路娓娓道来。
“咦,小弟也取了趟青苏城。”涂公子压低了声音道:“青苏城里俱言是太守大人封了烟波山,看那规模阔气,太守大人也未必好行事,倒似陛下在建行宫才有这般气派。”
“然也,然也!”徐公子重重一敲折扇,恍然大悟道:“涂世兄说得有理,小弟当时还纳闷来着。话说陛下御驾亲征,大胜而归,我国万象更新,便建四五十座行宫也不为过。”
“哈哈……”四人一齐大笑,没有子民愿意低人一头,新皇登基就干了这么件漂亮事,的确大振民心,就算话里说得太过夸张,也没人计较。
“燕贼年年欺辱,原本以为陛下也会暂时隐忍,想不到会因为一个外人就此打了起来。”徐公子生出向往神色,呆呆望向天边道:“这位吴祭酒可真是……
真是奇人……小弟在京城有位堂兄,对他赞不绝口,以师礼事之。吴祭酒来盛国才多久?我那位堂兄向来眼高于顶,可是谁也瞧不上的主儿。”
“尊兄可是那位齐……”
“正是!堂兄随吴祭酒征讨燕贼,立下了大功。唉,可惜小弟没有这份本事,也没有这福分。”徐公子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酒醒般笑道:“不说这些,小弟的文昌城里这半年来开了好些豆腐馆子,家家红火到不得了,这也是吴祭酒弄的……”
“啧啧,说到这事情,小弟家中的老祖宗就吃了一口,现在是餐餐离不得了。
可恨金光城里就三家铺子,卖不到两个时辰就告售罄,还得限量,谁来买都是那么多。
就为这事情,家中仆人的腿都打断了五条……”李公子也觉好笑,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你们听说没,豆腐铺子里正在公开授徒,只要肯学这门手艺的,一律都教。尤其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先收。吴祭酒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那可不一般啊……做了这等事,少不得要被人说收拢民心。这要是太守刺史做了,陛下还能下旨嘉奖,吴祭酒做这事,啧啧,我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这你就是孤陋寡闻了,原本的确如此,听说朝中都有御史要启奏陛下,揭其有不臣之心。”涂公子摇着折扇,忍着笑道:“偏生这位吴祭酒事事总出人意料之外,就在上月,他在紫陵城的英庭街上开了间……青楼……”
“哈?”李公子的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楼?”
“正是。世兄没有听错,就是青楼。”
青楼是烟花之地,也是销金窟,达官贵人们做点生意赚些银两常有,但都觉得这是不干净的地方,悄悄摸摸做的人不少,哪一位不是藏着掖着,生怕人知晓。
吴征不仅自家开了个青楼,还堂而皇之,简直是离经叛道,有伤风化。
何况他还顶了个祭酒的名头。
教书育人者,师德败坏如此,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人的事情了。
“那可是大祸事了呀,不仅颜面尽失……这……这,京中林博士嫉恶如仇,他能看得下去?”李公子想想林博士虽已年老,但训斥起人来的凶霸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
但林博士德高望重,训斥时寻章摘句全是他有理,谁也不敢忤逆。
人在金殿之上,可也是敢直斥陛下之过。
“看不下去。吴祭酒刚定下开业之期,林博士便骂上门去了。来看热闹的人都不少,林博士口沫横飞,骂得吴祭酒也不敢还口,只得赔笑。”
李公子听得吴征吃瘪,露出为难之色,左右目光一扫又低下声道:“吴祭酒机变百出,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人人听得出他偏向吴征,却又不敢明言,剩余三人对视一眼才了然于心,原来在座四人,就他一位还不明就里。
徐公子啪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道:“唉,吴祭酒的事情,今年我是听了一遍又一遍,这叫奇人行奇事。但凡与他沾上边的,都逃不出个奇字。旁的不说,就说这豆腐,文昌城里初开业时卖的是嫩豆腐,撒些小葱,沾口酱汁,滋味就已极佳。小弟是万万想不到能变出这如许多的花样来,老豆腐,水豆腐,豆腐皮,油炸豆腐皮。尤其那道酿豆腐,啧啧,水滋滋白嫩嫩的豆腐里塞入鲜肉,还冒出一截来,一看就酥若美女之胸。这些东西若说不是吴祭酒想出来的,小弟是绝对不信。明人不说暗话,吴祭酒开的青楼,还号称天下第一乡,里头若是不奇,小弟情愿从此皈依佛门,一盏青灯渡过余生去……”
三人一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来,唯独不明就里的李公子想了想,道:“实打实地说,必然是奇的。倒是这天下第一乡是什么道理?莫非吴祭酒封了乡侯?”
“啪。”徐公子一扇敲在他脑门上道:“当然是温柔乡的乡啦……”
“啊~哈哈,小弟着了相了。”李公子也哈哈大笑起来,道:“莫非还是开起来了?”
“那是当然了,吴祭酒被骂了半日之后,便自顾自地吩咐上楹联牌匾。把林博士给气个半死,怒道有辱斯文,为盛国诸祭酒之耻,准备躺死在门口。”朱公子憋着笑道:“吴祭酒不慌不忙,先说他这里一样可以吟诗作对,红袖添香。啧啧,听听,这红袖添香四字,哎,哪个学子不这么期盼?一席话镇住了林博士,又道他这天下第一乡有诗一首,只消林博士能对得上来,他就此关门大吉。若是对不上,就请回去多多读书,少在这里白费力气。”
“什么好诗?快说。”
李公子不知此事,听得吴征有诗兴致勃勃。
其余三位早听了无数遍,仍是回味无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吴大人念完便走,楹联挂上,正是这后两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座青楼也叫二十四桥院。”
四人一同沉默,似都沉浸在这首足以旷古烁今的诗作意境中,甚至没人问一句林博士如何。
许久之后,李公子幡然醒悟道:“诸位世兄可有兴趣到二十四桥院里一观?”
徐公子意味深长道:“若非正有此意,又何须赶着在深秋进京?恰如吴祭酒所言,为什么在这时候开张?哈哈,天冷了嘛,找个好地方抱暖被窝子,不是挺好么。”
李公子点着三位同窗,忽然大叫道:“言二,快来,快来,先与你纹银三十两,你即刻日夜兼程入京师,先到英庭街二十四桥院定四间上房,决不可有误,速去!”
天色刚入了夜,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们却已忙碌许久。
皇帝勤于政事,晚间连御膳席都没开,就在御书房里从简用了,太监自然也从午间下了朝就忙碌至今。
张圣杰批完了奏章,露出满意之色。
天子龙颜大悦,太监宫女们也跟着心情好起来。
各色果子,甜点,香茶,蜜水等等连连端了上来,陛下操劳完国事定然身心俱疲,理当小憩片刻,而能够服侍这等天命圣主,他们也觉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
“近来市井里有什么趣事么?说与朕听听。”
宽厚的虎皮软垫上,张圣杰半躺着闭目养神,一边品着壶香茗。
这位帝皇在敌国久受侮辱,也由此多在市井走动,即使回国登基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仍喜听一听民间佚事。
“有的,有的。”宋公公虽不是中常侍,却从张圣杰出生起就在身边服侍,也一同经历了在长安的艰难岁月。
陛下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说了些奇闻异事,也说了些民间疾苦或是冤假错案的传闻。
张圣杰不仅是为了休憩时放松,有时也爱听听民间风闻,对于探查官员不法,或是大急仗势欺人之徒大有裨益。
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落魄在长安市井间的皇帝最有体会。
说完了佚事,张圣杰猛然睁眼坐了起来道:“对了,吴祭酒开的青楼,近来如何了?怎地没听你说?”
“回陛下,已然开张大吉,吴祭酒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嗯?都开张了?朕近来几乎忘却此事,为何不提醒朕?”
“老奴该死,只是……吴祭酒开青楼毕竟有伤风化,陛下没问,老奴实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