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吴征待她们又是不是真的真心诚意。
比起从前一派掌门,满门心思地要救门派于水火,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门派已在硝烟之中化作满地黄土,心丧如死的她才更关心起门人弟子。
她们开不开心,快不快活,而不仅仅是她们的武功又进步了多少,修为又增加了几何。
人生于世,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已死,还想要继续活在世上,总要有新的寄托。
她心中又大痛,忆起惨死的柳寄芙,郑寒岚,姜如露等人,以及坐化的索雨珊,还有天阴门化作白地时的冤魂条条。
当年在门中总是少了关怀,修行上又待她们甚严,以至于她们至死都未见此融融之乐。
柔惜雪想着想着,缓缓合上双眸,她不敢打搅众人的游兴,只在心中默念着经文。
手指拨弄过一颗一颗的念珠,念珠不是在吴府庵堂里的那串月亮子,只是普通的佛珠,也没有刻着名字,只是那些名字早已刻在她的心里,永生难以忘却。
玩闹了大半日,午后又小憩片刻,一行人才向青苏城进发。
入了夜赶至时,城门将闭。
他们器宇不凡甚是惹眼,城门官不得不上前盘问。
吴征亮了枚信物道:
“烦请军爷拿去找丁太守,他自然知晓。我们住在有间客栈,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去打搅丁太守,军爷帮忙捎个口信,就说我们后日晨间再去叨扰。”
城门官接了信物,见这枚金牌上正面刻着个[信]字,背面则是一座山峦。
他不明其意,却看得懂山峦上盘绕着一只五爪金龙,分明是皇家之物,唬得连连拱手,请了一行人进城后飞报丁太守去了。
丁太守听闻此事,也是立刻召见了城门官,问明了吴征等人的模样之后,细细看了几遍金牌,郑重吩咐道:“近日务必小心在意,放亮了眼睛,若给本官惹出祸端,本官拿你是问。”
“是是是,属下绝不敢造次。这金牌……”
“贵人既然说了后日再来,就是不愿被人打扰,千万莫要多此一举。平日该怎么就怎么,听明白了么?”
歇了一夜,次日一行人便往护国寺进香。
天阴门原本就是佛宗,从前在佛门颇有名望,柔惜雪等人更是身份不凡。
今时不同往日,天阴门被大燕定了个祸国殃民的大罪,在佛门也是一身泥污甚至见不得人。
因此柔惜雪,冷月玦,倪妙筠均是蒙了面纱以免惹来麻烦。
祝雅瞳倒是轻车熟路,这一趟也主要是为她而来,谁都猜得到当年在这座香火鼎盛的护国寺里,初为人母,流落江湖的少女许了什么愿。
每一座佛堂,每一尊佛像,祝雅瞳均一丝不苟,口中念念有词许久,才依礼叩拜,又给了分量不轻的充油钱。
吴征陪在身边,玉茏烟最懂这些礼节,帮忙掌管贡品,诸女分伺左右,一座座的佛堂拜下去。
唯柔惜雪与栾采晴则是等祝雅瞳上完香之后,才上来也进香,颇有兴致的栾采晴还在弥勒佛祖与观音菩萨座下摇了两壶签。
惹得韩归雁在途中打趣道:“不是入了夏要卖衣服么?不到财神座前再求张签?”
“想要发财,求财神老爷还不如求你。只消韩将军穿上我的衣服,在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少夫人面前走一圈,保管她们连压箱底的老本都拿出来,金银一辈子都数不完。”
栾采晴词锋锐利,说得韩归雁闹个大红脸,偏生话中是夸赞她的身材之诱人,想骂那是骂不出来的。
这一拜居然拜了半日还有五间佛堂需要朝拜,干脆就在护国寺里用了斋饭。
待午后拜完了护国寺每一间佛堂,已到了傍晚时分。
如此虔诚而一丝不苟,饶是他们武功精湛,忙了大半日也觉腰酸腿疼。
回到有间客栈,这是祝家的产业,管事早已千叮咛万嘱咐备好了热水香巾,好酒好菜,但不敢来打扰。
大伙儿沐浴更衣之后聚下用晚饭,诸女都显疲惫,又没有怨言,话语之间都为祝雅瞳了了一桩心愿倍觉欢喜。
吴征心中大慰。
“为娘心愿已了,原本也说游历直到青苏城,明日还有安排么?”祝雅瞳笑吟吟地看着一屋子漂亮聪慧,落落大方的准儿媳妇们,不仅有种奇怪的[老怀大慰],更觉自己今日十分慈祥。
劳累了大家一整日时光,自想着诸女游兴未尽,可不能就此打住。
“有。”吴征指了指西南道:“出了城走官道,六十余里就是天湖。江南湖泊星罗棋布,可天湖也是其中最大的之一,无论在燕国还是大秦可都没有这样的好风光。湖中还有座烟波山,足有十余万亩大小,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明日咱们就去游天湖,登烟波山!”
诸女一同叫好,倪妙筠熟知江南风物,忙道:“幼时常来天湖与烟波山,一晃都二十年过去,还甚是想念。天湖之美,不逊云梦泽,真真是好地方。不过听说烟波山封了一年多,怕是陛下正在山上打造行宫,未必能上的去。”
“旁人上不去,咱们偏偏可以。”吴征又指了指太守府道:“明日出发之前,我先去找丁太守讨回金牌,再让他备条大船,咱们也好游湖之用。”
诸女略觉诧异,但一想以吴征和皇帝之间的关系,真要借他的行宫一用也不难,大不了在宫里莫要随处走动,不去皇帝的居所也就罢了。
一想天湖的烟波浩渺,如大海般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对岸,均觉兴致盎然,一颗心都飞到了湖光山色里,顾不得计较细枝末节。
翌日一早城门刚开,一行人便骑着骏马,架着马车向天湖行去。
到得湖边已近正午,一艘楼船停在岸边,官差瞪大了眼始终在张望。
见了吴征一行人忙上前施礼,见了吴征的金牌慌忙跪拜道:“丁大人吩咐属下备好船只,请公子登船游湖,属下在烟波山岸口等候公子。”
“我们得玩上好一阵,劳你等候。”吴征取出一锭五十两重的大银道:“多蒙费心,请兄弟伙喝酒。”
费心二字官差不明所以,但这等贵人的赏赐他是推拒不得的,忙接了银两频频谢过。
送了吴征等人上船之后,又绰了条小船自去烟波山等候。
丁太守作为少数知道吴征来到青苏城的官员,一点都不敢怠慢。
这一艘楼船有三层,在湖面上漂行时平稳而舒适。
——本就是盛国的战船,平日水军在太湖中操演,今日调来一只,连摇船的都是军中水手。
吴征去慰劳了水手,又赏了些银两,便去三层与家眷汇合。
楼船三层之上,打开了窗棱湖风鼓荡,放眼望去犹如登半山俯瞰湖面。
晌午刚过,湖面倒映着金灿灿的日光,泛着朵朵鲜花般的涟漪。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天一色,心胸豁然开朗。
而春季温暖而湿润的湖风吹来,仿佛带着湖岸边连排花草的清香,精神为之一畅。
吴征携着玉茏烟倚栏望远,指点着数不尽的山水如画。
忽而几尾大鱼似是受到楼船的惊扰,腾腾地跃出水面,又泼喇喇地掉回湖中。
玉茏烟也吃了一惊,但她现下内力已有小成,只微张小口啊了一声,不再手慌脚乱。
“玉姐姐修行进境不错嘛。”吴征见状大赞一声。
独独携着她也因家中玉茏烟武功最低,身子骨最弱。
这一年来她张罗二十四桥院诸事,按着吴征的想法做得清清楚楚。
玉茏烟不是能干的主儿,困居冷宫多年更是与世隔绝。
能把二十四桥院立起来,虽有章大娘等人帮手,玉茏烟在背后付出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如今内功修为也有小成,可见她待吴府死心塌地,一颗芳心全扑在了上面。
“还没到二品。”玉茏烟怯生生地十分忸怩,倒不是害羞怕生的性子犯了,而是在一干顶尖儿的高手面前,说起武功修为来实在不好意思。
“修行得晚,没有底子不要紧,姐姐又不用着急,有这样就很不错了。”吴征手掌下滑揽着佳人的柔腰指着湖面,道:“坚持练下去,哪天湖面再蹦起鱼儿来,姐姐就能跃过去顺手一抄,将鱼儿捉上来。”
冷月玦伴着柔惜雪,闻言心中一跳。
她难得见师尊心境如此平和,也知她听到这一句难免黯然。
吴征并未压低嗓门,声音随着湖风送来,果见柔惜雪眉间微蹙,原本放眼天际的目光垂落回足尖。
她武功全失,目中神光不在,一眼就被人看清心中凄然无助。
吴征也自觉失言,此刻天色渐晚,阳光缓缓斜照,湖水中已隐含金色。
他摆了摆手,向舱底的水手喊道:“劳驾往烟波山去。”
江南五大湖,绝无一座湖中岛像烟波岛这样宽广。
吴征领头登了岛,又吩咐官差备好饭食,其余不必陪同。
顺着石阶拾级而上,离湖面约有三丈多高便入了岛。
岛屿地面平坦开阔,湖中又水汽丰沛,足有千亩良田。
烟波岛中央另有几处山峰,远远望去景色清幽,果是仙境般的好去处。
烟波岛上原本就有十余座富户建造的庄园,前年叫官府补了银两盘买下来。
这些富户往年都常来岛上散心居住,故而石头路建得四通八达,宽度足以让七八匹马儿并行。
吴征等人的车马原本就随着楼船一同上了岛,当下就放蹄飞奔,在四面环水的桃源仙境里快意驰骋了一番。
穿过阡陌田亩,南面山坡上一片桃林开得正盛。
蕊开新瓣时片片送暖,明媚得让人难以侧目。
一条山溪从桃林间穿行而过,泉水叮咚处又有落英缤纷。
可爱深红爱浅红的桃花最得女子喜爱,诸女心动神迷,挽着手步入桃林中。
又见岛上水雾正起,花瓣带露正浓,仿佛置身梦幻之间。
倪妙筠陡然想起那首被她鄙薄过的桃花诗来,回望吴征,暗道若能与他在桃林中过一世,闲种桃花,花落换酒,倒也极尽满足。
这一看,却见吴征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越过诸女顺着山溪边的石阶向上道:“桃红梨白,我看那里的梨花也不逊色这里。”
众人目力极佳,早瞧见半山坡处还有一片梨园,从山脚仰望去,白生生的犹如高山上覆盖的积雪。
梨花繁盛,枝叶茂密,正遮挡了视线望向山顶。
山脚与山坡就已如梦似幻,山顶就更让人期待了。
桃林将尽,梨园将出,只见一块石碑上刻着首[点绛唇]: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
不记来时路。
青冈石料的碑体光洁如玉,字迹清新,显是新制不久。
众人回首望去,果见石阶隐在桃林之中难以辨别。
若待晚春时分落英缤纷乱红如雨,真要以为登临仙境,就算还记得来时路,又有谁肯再归去。
“妙手生花,不知是哪位大匠规划的园林。”
即使是皇帝行宫,也罕有这般精巧的。
以张圣杰几乎废寝忘食地勤于政事,其实难以想象他会来搞什么闲情逸致的事情。
更有趣的是,行宫建造时整个盛国前途未卜,张圣杰身为皇帝也是危在旦夕,不知道为何会忽然下了偌大的气力来打造这座行宫。
吴征神秘的笑容,别致的行宫,几乎每个人都品出了味道——内有玄机,只是猜不透吴征和张圣杰在搞什么鬼而已。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正是春中时节,梨花开得最盛。
这座梨园若冰封天地,进入之后又觉飞雪蔽日。
吴征折下一枝来插在顾盼的鬓间,小姑娘爱美,含珠带露的花枝插在云鬓里如琼玉发钗,少女之清纯直可欺雪,果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态。
穿过梨园,这一路恍然如梦。
吴征深深一嗅,桃梨之香仿佛不舍离去,附在诸女身上萦绕环旋,令人心旷神怡。
这一处也有块石碑,同样刻着碑文: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一首叹情郎薄幸的怨叹婉约诗,却几乎触动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昆仑覆灭,天阴倾亡,还有数不清的国仇家恨,一行人里个个心里都有难以言述的苦闷。
午夜梦回,多少次念及旧人,感怀旧地。
——就连栾采晴都不例外。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又随着吴征登上石阶。
过了梨园,石阶末端就在不远,前方的屋室已现了轮廓。
待得登顶,只见一座石制牌楼耸立于前。
牌楼以纹晶蓝石铸成,淡蓝的色泽在威严中又有些柔和之意。
屋檐的飞角不似寻常的尖锐,而是以佛像替代飞角,圆润且锐气不显,令牌楼更显亲善。
牌楼正中尚未挂上牌匾,让人不知这是哪处仙乡,可左右两只石柱已雕上了楹联。
字迹龙飞凤舞,雕刻得也是巧夺天工:念念不离心,要念而无念,无念而念,始算得打成一片;佛佛原同道,知佛亦非佛,非佛亦佛,即此是坐断十方。
柔惜雪如中雷击,啊哟一声呆立当场。
她杏目瞪若铜铃,檀口大张,俏面上俱是刚刚沁出的香汗无数,直至全身淋漓。
不仅是她,祝雅瞳,倪妙筠,天阴门硕果仅存的几位俱呆住了。
可亲的牌楼,熟悉的楹联,不都是天阴门昔日的模样?
天阴门是佛宗,有出家的弟子,也有带发修行的门人,那副楹联便显一视同仁的门规。
天湖中的烟波山上,仿佛已被焚毁的天阴门有佛祖显灵庇佑,以大神通跨越千里之远,将整座门派搬至此处。
“玦儿!”
“嘻嘻,在!”冷月玦目泛泪光,又喜不自胜地跳在吴征身边,兴奋得难以自己。
“还不快请你师门长辈进去看一看。”吴征爱怜地抚着她的长发,也是情难自禁地与冰娃娃一拥。
烟波岛上的天阴门自然不会是佛祖显灵,而是冷月玦花费了无数心力,绘制了无数草图,再与大匠反复探讨确认之后才定下的图纸。
烟波岛南坡风景清幽宜人,重建的天阴门便选在了此处。
其中当然也不乏吴征的诸多心血,这两位幕后功臣也是第一次来此。
见了柔惜雪等人的模样,便知修建得几乎不差。
吴征心头一块大石也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