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门的衰弱其实由他而始,正是因为祝雅瞳怀了他,才有了之后林林总总。
二十年来,坐拥柔惜雪与祝雅瞳两位不世出天才的天阴门始终在痛苦地挣扎,最终功亏一篑,不复存在。
天阴门没有对不起祝雅瞳,祝雅瞳与吴征却连累了天阴门。
重建天阴门,是吴征作为祝雅瞳之子回馈给母亲师门的第一步。
柔惜雪颤巍巍地,连一步路都走得无比艰难。
她虽武功全失,从前绝顶高手的身子骨仍有底子在。
会走得如此颤巍巍地犹如没出过闺阁的姑娘,自是心绪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以至有些失控。
牌楼后的佛堂里甚至已供好了佛像,整座天阴门都已修建完成。
冷月玦搀着柔惜雪缓缓前行,细细观瞧。
这一切多少次出现在梦里,柔惜雪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美梦成真,一切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她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能确定不是在做梦。
一时之间,她竟有了万事足矣的念头。
有徒如此,天阴门也已重修,再无挂念,自己一个废人留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师尊您看,这里是什么,徒儿有些记不清了……”
“夹竹桃!是夹竹桃!柳师妹喜欢夹竹桃。她原先养的那一株都有丈余高了。”
柔惜雪忽然精神一振!
走完了前院来到后院,第一座便是柳寄芙的居所。
居所已建得妥当,唯独花草,摆设等等留了许多空白。
听冷月玦一问才知是她记不清了,柔惜雪不由有些心疼,爱徒重建天阴门一定极其艰难辛苦,记不住一些细节情理之中,自己必然要为她分担一些,再将这些留白之处补齐,才好告慰枉死的师妹们在天之灵。
“嗯。弟子记好,回头就去补上。这里是……”
“一尊银杏木滴水观音像,高一尺六寸,宽八寸,水是从右手无名指处滴出来的。”柔惜雪如数家珍,似乎整个天阴门上下,没有任何事情她不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她记不起来。
“还有这里……”冷月玦开始挠头,目中的笑意活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这些东西她一样记得,在天阴门里从小长大,莫说每一位同门院里有什么,就连摆放的方位,顺序,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故意缺漏全是为了柔惜雪,师尊武功全失必然导致万念俱灰,只怕天阴门重建之日,就是她了无生趣之时。
这样
[阴损]的主意倒不是冰娃娃能想出来的,并非不够聪明,而是没有那么莫名其妙的脑洞。
“不要紧,为师先说,你不用记得,为师都记得……明天咱们再来一次,用纸笔一一记下就是……其实也不用,下回去见大匠的时候,为师一道儿去。玦儿为这些事定然劳心劳力,为师愧对玦儿……”
如今看来,吴征的歪点子又起了奇效。
这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简简单单,却又准准地命中人心。
看柔惜雪忆及从前,感怀无限,却又兴致勃勃的样子,至少短期内师尊是不会有什么大事已了的想法了。
冷月玦回头朝吴征吐了吐舌头,露出感激一笑。
吴征则一挑眉毛,又扬了扬下巴。
前方就是索雨珊的[宅院],在天阴门里这位极其特殊,吴征待她又是同情,又是敬重。
至于柔惜雪,想必待她的亏欠分外地多。
四壁空空的院落,院角有六株青竹,堂屋门前的阶级下左右分栽了一颗桂花。
倒是除了条石板小路外,遍地都是青草。
春意正浓,厚厚的草甸子散发着青草独特的芳香,使得一座凉亭也似乎隐在草丛中。
柔惜雪泪若珠坠。
索雨珊落发修行,最是文静虔诚,于外物几乎不关心,是同门师妹中最节俭,也最单纯的一位。
就连那座凉亭,还是自己怕她在院中石桌旁修行阅经时被风吹日晒,特意为她搭盖的。
往昔种种,触动内心深处的情感,柔惜雪见了这座新天阴门之后的宽慰又觉伤心欲绝。
“师尊,我们歇一歇,不忙的。”
“嗯。”柔惜雪走了许久,此刻才恍然醒觉,腰肢酸软,足底发麻。
她刚刚坐下又猛然想起一事,几乎弹了起来。
举目四望,终与吴征得对在一起。
这双杏眼终于有了神采,喜悦固然有之,却绝不是这么简单。
那目光复杂得吴征全然无法解读,相信连柔惜雪自己亦然。
吴征与天阴门并无直接干系,可之间的恩怨纠缠,林林总总,谁又能说的清呢?
柔惜雪迟疑片刻,似从不知如何是好中想明白过来,携着冷月玦的手来到吴征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且看她的动作,似是不知如何表达心中得感激,竟要去吻吴征得鞋面。
吴征当然不会受此大礼。
柔惜雪一动,他便向旁一闪。
柔惜雪知道自己现下奈何不得他,便自顾自地恭敬磕头行了大礼,以额顿地道:“恩公大恩大德……”
不等她说完,吴征便上前虚扶,示意冷月玦道:“柔掌门不必如此,请起来吧。”
冷月玦赶忙去扶,柔惜雪却倔强地甩手,看样子就算被爱徒强行扶起,她也还会跪倒。
冷月玦无奈,目视吴征眉目传情:“让师尊尽一份心意吧。”
这座她呕心沥血,付出了无数心思,也忍受了无数屈辱的天阴门,的确在心中割舍不去,与灵魂连为一体。
不是柔惜雪没有想过重建天阴门,只是她武功全失,也意味着权势,号召力全都离她而去。
盛国更是片从未经营过的陌生土地,认识的都不过寥寥数人。
身无分文,穷途绝境,便是天阴门的现状。
谁又肯来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费鸿曦也好,倪畅文也好,就算倪妙筠跪死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这么做。
就算他们愿意,盛国皇帝又肯不肯?
山脚的桃林,山腰的梨园之上,这片仙境般的所在,真真切切地立起旧时屋瓦,却又换了崭新容颜,清丽出尘。
柔惜雪知道谁才有这样的能耐,更知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吴征离府出征之后,冷月玦捧着书册要修订天阴门的典籍,当时就发现爱徒有什么瞒着自己。
只是万念俱灰之下日常懈怠,爱徒卖关子她也没有深究。
如今想来,重建在当时就已动工,冷月玦才会满怀希望。
吴征固是天阴门二十年风波之因,但所有的后果都要他承担那是推卸责任,怨天尤人之举。
这一片尤胜从前基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一到盛国就在计划之中,历经近两年才得完工。
已覆灭的天阴门从此又有了根基之地,犹如希望的种子再度破土而出。
光凭这一点,吴征的恩惠就已不啻于再造之恩。
柔惜雪行着庄重的大礼,吴征闪在一旁不敢受,柔惜雪自行其礼以示尊重,吴征则当她跪拜天地。
一套礼节足足行了两炷香时分,双膝发麻的柔惜雪才被冷月玦搀了起来坐好。
此时她已呼吸凌乱,面色发白,汗下如雨,额头上甚至有几道血痕,却是一脸宁静,仿佛完成了些许心愿的满足。
“恩公之德浩如烟海,贫尼当生生世世供恩公名讳与佛祖座前,日夜祈祝…
…”柔惜雪感念之情依然未定,心潮起伏,全不知该如何感谢吴征,只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柔掌门若再叫恩公二字,今后就没法再说话了。”吴征面色凝重十分严肃,道:“无论看我娘的面子,还是玦儿的面子,这些事情我都该去做。”
“吴掌门高义。”柔惜雪只觉心思已许久没像今日这样清晰而专注,不仅立时明白吴征不喜什么,还知道他有话想说,道:“但请吴掌门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一些建言,玦儿来说吧。”吴征话一出口,就见祝雅瞳与倪妙筠站到了柔惜雪背后,大有天阴门人同舟共济之意,不由欣慰一笑。
一是一,二是二,就算是一家人,他也喜欢这样清清楚楚。
“师尊。吴掌门的意思是,栾家污秽天阴门名声,虽是冤屈之事,到底已在世间流传,短时之内洗脱不得,天阴门重立一事不可操之过急。昆仑派也已重修,不日就要以昆仑大学堂之名招徒授业。吴掌门的意思是,不若这里暂定为昆仑大学堂天阴门分院,不必太显山露水。就算有些不明事理真相的人搞些责难,昆仑派也好出面先接了。昆仑还有些家底不怕这些,天阴门却是分毫都伤不起。待过得三五年,天阴门沉冤得雪,元气渐复,再立山门不迟。”
话说至此,朱泊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
连天阴门都修起来了,昆仑派难道能没有?
“但凭吴掌门决断,贫尼绝无怨言。”柔惜雪双手合十半躬身谢道。
这一点连吴征都出乎意料。
虽是权宜之举,也确实都为天阴门考虑,但终究让天阴门变作[下属]。
以柔惜雪曾经的身份,以及她对天阴门的珍视,连冷月玦也断定极难答应。
看来经历了磨难,柔惜雪的心境也已大变,变得比从前更加务实。
“天阴门同道在此,昆仑门人也在此,在下此言绝非戏言,柔掌门何日欲重立山门,在下绝不勉强。”当着祝雅瞳,倪妙筠,以及朱泊,陆菲嫣顾盼的面,吴征庄重许诺。
无论柔惜雪现下究竟是怎生想法,迫于无奈还是心甘情愿,这份许诺是少不得的。
“敢问吴掌门,昆仑派建在何处”
“就在北面。”吴征遥遥一指,只见不远处的一排亭台楼阁,一样的依山傍水,一样的宛若仙境:“不是在下小气,而是还要等几位贵客来临,咱们现在岛上游玩几日,等贵客来了,再请诸位一游昆仑派。”
虽是夕阳照晚时辰,却是万象更新之际。
两派门人均觉百废待兴,胸臆爽朗得天湖浪花翻涌的清波,无边无际。
其余非两派门人者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唯独栾采晴都嘀咕道:“这样都能让你们翻身?奇哉怪哉……”说不清她的想法,总之韩归雁听在耳中,也不觉她有什么嫉妒或是恨意。
官差依约送来晚膳,众人就在索雨珊的院子里用餐,还特地让官差多送来两套桌椅。
虽无人落座,桌面却摆着碗筷,斟了美酒。
每当众人欢饮时,都朝这两桌举杯相邀,仿佛那里坐着熟悉的同门,耿精忠,奚半楼,林瑞晨,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
酒足饭饱,撤去桌面,众人在草甸子上铺好绒毯席地而坐。
冷月玦今日喝了许多,原本肌肤洁白的冰娃娃小脸红扑扑的,分外地娇艳。
她从袖中取出玉洞滴露在指尖盘旋一舞,道:“陆前辈,晚辈能否请您共奏一曲?”
冰娃娃这一路都显话多,且越行近天湖话越多,柔惜雪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
看清静寡淡的爱徒在人前落落大方,真觉今日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幸何如之。”陆菲嫣虽被冰娃娃这一声前辈叫得脸色发红,也觉胸臆间的畅快非得借一曲高歌抒发出来不可,忙在膝间摆下凤鸣青霄。
“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亦吹箫!”冷月玦高举藕臂,依然在指尖舞着玉箫曼声长吟。
冷漠的冰娃娃此刻意气风发,转动的玉箫发出呜呜风声,尚未奏曲,与她的曼声长吟便悦耳已极。
“铮~铮~”
陆菲嫣率先拨动琴弦,二女心意相通,且当是此时,再无比[笑傲江湖]更为适合的曲目。
美妇左手勾挑,右手抚弦,正是她的绝技[石上清泉]。
可箫音若有若无,居然如二凤齐鸣,始终紧紧跟随。
须知比起在成都吴府之时,陆菲嫣武功大进,这一手抚琴绝技更加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冷月玦的音律原本就较陆菲嫣稍逊,现下居然能以辅奏既不夺主,亦不示弱,稍懂音律,又经历过吴府斗乐之事者无不暗暗称奇。
曲调将尽,琴音渐弱,箫音转强,主次变换。
那荡涤心灵的箫音如风入松,不仅清越,且颇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时引吭高歌的动人心魄。
柔惜雪也深明音律,知道冷月玦今日之心境前所未有,且[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亦吹箫]的诗意至今彻底悟透。
现下的爱徒,如手握灵珠,妙笔生花的文豪,心生天籁,奏出吹断水云妙音的仙子,正按孔吹箫,依于心境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
冷月玦音律大进,丝毫不逊陆菲嫣。
昔日吴府合奏,百鸟齐鸣。
今日在烟波山上,正值黄昏余晖,倦鸟正归巢间闻仙音大作,不一时四周枝头上便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儿。
更奇的是,鸟儿齐齐俯首不语,似怕有一丝杂音,就扰乱了这首天籁之曲!
琴箫声毕,天地间一时万籁俱寂。
过了良久,柔惜雪才喘了口气悄然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掌门师姐,这是我们初去成都吴府时,吴掌门做的曲子。若是心境平和时奏来就似梵音,叫[清心普善咒]。若是心绪激动时便是方才的[笑傲江湖]。
诸位师姐们都……都很喜欢……”倪妙筠目中有泪光,不知是被曲子所感染,还是念起旧时与同门一同欣赏天籁的时光。
“原来如此。”柔惜雪合十低眉,双唇颤动,却默默无声,不知在心底吟唱着什么。
曲毕兴尽,这一日也玩得颇为疲累。
烟波山上屋舍俱全,日用的被褥等也早已备好。
这里在不远的将来就是昆仑派与天阴门,都是大家的根,既然来了,无人想走。
连栾采晴也[厚着脸皮]要在这里继续蹭吃蹭住。
柔惜雪当晚就要住在索雨珊的院落里,诸人一一告辞。
出了院门时倪妙筠疾步越过吴征,错肩时向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吴征本就走在最后,接了纸条便大喇喇地打开,只见上头写了八字:落英深处,皇亲谋反。
他略一错愕,品出个中之意,又惊又喜,还忍不住几乎要失声而笑。
这哑谜打得,不知倪妙筠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吴征从后望去,果见脚步慌张的美人露出的洁白脖颈已然傅粉。
可想而知她现下正倔强地睁大惊恐的眼眸,满面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