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想法一闪而逝。
以吴征的定力,再旖旎的绮念也是说收就收。
脉象其实没有什么好探,吴征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唯一庆幸的是,柔惜雪似乎对身体的苦痛心有余悸,这一回不是那么地莽撞。
她察觉不对立时停手,体内经脉虽又多了好些创口,比昨日傍晚吴征为她医治时,数量可少了些。
“能不能……”看吴征松开按在脉门上的手指,倪妙筠又是惶急又是心疼。
一边急着师姐的伤势,一边也知吴征先前心力交瘁,此时若再强打精神,于元神大大有损。
左右为难之下话只说了一半,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吴征与柔惜雪一同脱口而出。
柔惜雪虽受伤痛折磨,眼力却不差。
吴征为他把脉时近在眼前,早已看见吴征满脸憔悴。
在这个修为的武者身上,确切是精力损耗过度得难以入眠才有的征兆。
吴征今日只为了一人大损精力,柔惜雪先前醒来一时狂喜忘形,现下不仅后悔不已,更满心羞愧,哪里还敢让吴征冒着风险再为自己医治。
吴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倪妙筠虽为她整理好了衣襟,女子平躺之时自有难挡的风情,吴征不敢多看,望向倪妙筠沉着声道:“再治一回,你师姐还是会忍不得擅自运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治来做什么?怎么治?”
同情归同情,说起来火气也开始直冒,吴征一点不客气。
倪妙筠撅了撅唇,终究不敢多说,又听吴征疾言厉色,心知情郎不会漫无目的纯粹发泄怒意,索性低头不言。
她深知吴征的为人脾性,当着自己的面还这般说话,定然另有用意。
吴征的治疗之法立竿见影,柔惜雪的心结恐怕唯有他才能说得通,毕竟论柔惜雪心目中的威望,吴征一时无两,几位幸存的同门都不如他。
“吴先生几度施以援手,劳心劳力,贫尼心中深感不安。夜色已深,请先生早些安歇吧,天明之后,贫尼再登门拜谢。”柔惜雪强撑着坐了起来行礼谢过。
深夜私房,衣物单薄,面对一名年轻男子诚心谢恩,这在从前无法想象的一幕就这么荒唐地出现。
柔惜雪恍恍惚惚,她不敢回首的日子里比现下要难堪得多,但吴征不是恶魔,他满腔怒火,却绝不会以目光或是动手动脚肆无忌惮地欺辱她。
而且,柔惜雪清晰地知道,歉意之外,她有多么地希冀吴征火气过后能再帮自己一回……
低垂的头,平和恬淡垂落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因此闪烁起来,吴征看在眼里。
这与为人是否虚伪无关,再迫切的愿望一样要分场合,他当然知道柔惜雪心中的渴望,也由此可见,这位坚强的女尼眼下有多么地脆弱。
“柔掌门啊……”吴征有些痛心疾首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你的师妹,徒儿,每一人都关心你到了极点,但凡你有什么意外,她们该多么伤心?突击营里的将士都在翘首以待,等着你传道授业。偏生你自己,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让我安歇?我怎么安歇?我现在就是回去了躺下,光担心妙筠我都无法入眠。你也不爱惜你的师妹,你对我言语上恭敬,可惜心底半分敬意也没有。你莽撞的时候,不管不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同门,有没有想过突击营的将士实力不足,光凭他们现有的武功,我永远也对付不了贼党?”
“贫尼惭愧……”
“你真的该惭愧。”吴征不理倪妙筠近乎乞求他给柔惜雪留些面子的眼神,厉声道:“想你当年多么坚韧不拔。若是头两年你萎靡不振也就算了,现下一切都在向好,我身边的每一位都斗志昂扬。为什么?为什么你柔惜雪还是这般浑浑噩噩,连个愣头青都不如?”
柔惜雪头垂得更低,双目不敢再睁开视物,只低着头唇瓣念念而动,不知是忏悔还是彷徨。
诵经片刻,柔惜雪抬头睁眼道:“吴先生,贫尼心弦已断,再不能如从前一般忍辱负重,也早已不配再为天阴门掌门。尚未传位给玦儿只因想等一个合适的良机。贫尼……误了吴先生的要事,甘依军法。”
“军法?你撑得住么?”吴征没好气地道:“若是罚你今生永不准再运内力呢?”
屋里忽然沉默,柔惜雪竟不敢答会如何。
片刻后吴征的气也忽然消了,不仅因现下的柔惜雪足够坦诚,不打诳语,也因她低下头时,眼眶里终于落下晶莹的泪珠。
正如她所言,心弦已断,再不复从前的坚韧不拔。
从此之后,无论她眼界多高,见识多广,多么足智多谋,她就是个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胆小却又莽撞的女子。
她仍有能耐将手中的事一件件做好,但她再不能领袖群伦,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一代绝顶高手沦落至此,卑微到亲口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谁能不黯然神伤?
倪妙筠死死捂着瑶鼻樱唇,生怕哭出声来被柔惜雪听见。
掌门师姐甚至已没有回答吴征问题的勇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只因她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到。
她面色一会儿沉重,一会儿又淡然,不知是早已在心中深埋的念头被吴征翻了出来,还是方才又有新的明悟。
“不答,就是做不到了。”吴征丝毫不留颜面,继续逼问道。
“是,贫尼……当真做不到。”柔惜雪再一回直面现实,她面上虽能保持淡然,一颗心却直落落地向下沉,信念似在被加速摧毁。
“呵呵,武功就一定这么重要?凭你的聪明才智就算没有武功一样足以领袖一方。”
“贫尼现下不能了。”柔惜雪又再度落泪,道:“贫尼有负九泉之下的同门。贫尼已身无一物,修行武功时曾倾注无数心血,一朝尽失,贫尼实在放不下……”
“就是非做不可,今后还是会犯险咯?”吴征怒其不争地摇摇头,翻了翻眼皮道:“那么,若能修习武功,让你做什么都愿意了吧?”
“不能。”
“嗯?”倪妙筠与吴征都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
柔惜雪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就为冒险去寻找修习武功的一线希望,可说什么都不在乎,居然会回答不能?
“贫尼再不为一己之私做害人事。”柔惜雪凄然道:“贫尼害过吴先生,也害了雨姗。终此一生,贫尼虽无用也不再害任何一人。”
吴征定定地看了柔惜雪片刻,起身鞠了个躬道:“柔掌门能说出这句话,晚辈佩服。这事情,晚辈将尽力而为。但是前辈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两样事要先说清楚。”
“吴先生请吩咐。”倾心交谈了好一会,柔惜雪浮躁的心也安宁许多,有些物我两忘的意思。
“第一,晚辈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尽力一试。成与不成柔掌门都不要大悲大喜,也不要有什么期待。”
“贫尼其实十分期待,但无论结果如何,贫尼心中待吴先生只有感恩之心。若是不成……也是天意……届时贫尼大悲也好,无欲无求也好,认命就是了。又有违吴先生之意,请先生可怜贫尼已着了相,万望海涵。”
吴征无可奈何。
柔惜雪说得诚恳,全是真心实意,也是人之常情。
非要让她能全然克制自己的情绪,那柔惜雪已是圣人悟了道,还要他在这里啰嗦劝解?
“好吧,第一点就算有言在先,应不应都无妨。第二点便没得商量,柔掌门若是不允,这事就当晚辈没说过。”吴征看了看倪妙筠,示意不是不给面子,是确实绝无余地:“关于治伤的一切,都得听晚辈的。尤其柔掌门再要动用内力的唯一前提,便是晚辈允可。无论在任何时候,若无晚辈亲口当面允可,柔掌门擅运内力,晚辈会立时翻脸不认人。这事没有任何退路,到时候就算我娘,妙筠,玦儿一同来求,我也绝不会再为柔掌门的武功想一点办法。柔掌门能允诺么?”
亲口当面,条件十分苛刻,却让倪妙筠心中松了一口大气。
美人看着吴征嘟起了樱唇,对爱郎的思虑周祥满心欢喜。
她一点都不担心柔惜雪,观师姐这几日的言行,她只能答应吴征的要求。
一旦答应,不管今后是不是能恢复伤势再修武功,最起码在严苛的条件之下她不敢再莽撞胡来,至少不会再伤身。
“贫尼不敢诓骗吴先生,贫尼许诺吴先生并在此立誓,若有违誓言,永堕拔舌地狱不得超生。”
柔惜雪果然应承下来,一方面吴征已展示了独门内功对她伤势确有帮助。
能否疗根治本不知,但天下间绝没有比吴征更有希望能医治她内伤的人。
另一方面,她也别无选择,与其胡乱尝试害了自己不说,还误了诸多大事,不如相信吴征。
这人自出道来,小毛病固然多,但是有情有义,的确是值得信赖甚至以生死托付之人。
不仅身边人是这样信赖他,突击营一营的将士都可以把后背托付给他,把命卖给他。
“好!妙筠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晚辈再说一遍,是若无晚辈亲口当面允可,柔掌门绝不可擅运内力!柔掌门既然允了,晚辈冒昧,请柔掌门伸手。”吴征也干脆,奋力运起内力振奋精神。
“吴先生不可再伤神,贫尼不敢。”
“我现在回去难道睡得着?妙筠能安生?柔掌门能入眠?”吴征不依不饶,如此坚持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也是给柔惜雪留个教训,下回再有运功的冲动时三思而行,不要害人又害己。
否则到时候想不治也真的难,天阴门的另三位跪着不肯起来,吴征要怎么办?
这种情形断不能发生:“请柔掌门伸手。”
关于治伤的一切,都要听吴征的。
柔惜雪见吴征坚持,不敢不听,也知吴征分明在给自己下马威,只得伸出皓腕。
吴征带着三分火气,闭目按上了脉门。
虽是第二回以内力附着在经脉附近的细胞上,比第一回熟练许多,已大耗心神的吴征还是累得几乎虚脱。
被倪妙筠扶回了屋里,一觉直接睡到日头偏西。
撑着酸软的身体起身,耳听着校场上还有将士们操演的喝声与欢呼声。
吴征略作梳洗,舒展着四肢走向校场。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操演早已结束,柔惜雪日常都在指点将士们的武功,一直到入夜方才罢手。
营中五百多的将士,每一位都要找出他们被掣肘之处,再寻出解决之方,授以一套新的武功。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再偶尔碰上些脑筋打结理解不来的,还得反复说明。
尤其在初期,进展着实有些慢。
倪妙筠见吴征来到,遂打了个手势让将士们继续,羞红着脸朝他走了过来。
这帮豪杰胆大包天的事情干过不少,但是敢嬉闹吴大人与倪监军的一个都没有。
嘴上蹦不出一个字,心里早就笑开了花。
看看,吴大人和倪监军小别胜新婚,几日不见一定思念得紧。
吴大人昨儿傍晚来到,红男绿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倪监军的姿色非凡天仙化人,吴大人操劳一夜睡到现下才起得来……什么?
你说倪监军为何起得来?
那是人家认真负责,武功又高上那么一些,当然起得来。
将士们这么一想,不免脸上神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