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红缨的目光渐渐变得无比冷肃,但她嘴角依旧在笑。 她的笑容,像灰色瓦檐上的寒霜,又像挂在枝头上的今冬第一场雪。 陈宝祥从未见过济南的哪一个美人,能赶得上骆红缨的十分之一。 她太美了,也太艳了。 披雪尤白,经霜尤艳。 陈宝祥甚至觉得,整个济南城的一年四季好风景加起来,都比不过骆红缨的淡然一笑。 “九姐,你要救人,就得听我的,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凭着一腔热血,做出傻事来!” 于书童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救人可以,不能冒险。 陈宝祥想起遍布济南的日本人的指挥部、公馆、碉堡、工事、哨卡…… 救人很难,也一定会有牺牲。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果骆红缨强行救人,未必是好事。 “十四弟,我跟四哥拜堂成亲之时就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在济南斜马路,我也绝不会活着出城。” “你这——” 于书童急躁地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鬼子算什么?一群划船渡海而来的野人,当年被戚继光将军杀得屁滚尿流,只能自称为倭奴。我们神枪会是当年老帅亲自拨款、挑人、拨枪组建,为的就是杀鬼子,保江山。现在,我们身在济南城,这里没有别的,就是有鬼子……” 陈宝祥听着骆红缨的话,胸口猛然间热血翻滚。 老帅的口碑褒贬不一,但他从未对日本人低头,这才有了皇姑屯一炸。 “杀鬼子——只要杀鬼子的队伍,就是好队伍!” 这就是陈宝祥的底限,堂堂中华男儿,如果怕了小鬼子,那就是大姑娘养的私孩子。 “十四弟,你说,四哥待你怎样?” 于书童点点头:“把我当好兄弟,一手带大,没得说。” “好,十四弟,现在咱们说定了,你只负责找人、找枪、找门路,真正到了动手的时候,我骆红缨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奔雷虎是我骆红缨的男人,我舍生冒死救他,是我的本分。其他人,绝不强求!” 陈宝祥内心激荡,为了骆红缨这番慷慨激昂的血性誓言,恨不得击节称赞。 不过,他还是强自忍住。 他是客,而于书童、骆红缨是主。 主人还未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最好是隐忍不发。 “九姐,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骆红缨决绝地摇头:“十四弟,神枪会可以没有我骆红缨,但不能没有奔雷虎和你十四弟。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做铺垫,救人的事,我自己来。” 于书童垂下头,沉默了一阵,猛地抬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去吧!” 骆红缨向外指了指,于书童就无言地站起来,下楼离去。 “陈老板,你是个有门道的人。四根金条是定金,把斜马路救人的路数帮我找出来,剩余十六根小黄鱼,都是你的。” 骆红缨落落大方,收起了手枪。 陈宝祥点头,没有任何花言巧语,把四根金条装进口袋。 这是定金,江湖规矩,如果受人所托,完不成任务,就要双倍返还。 再者,他收了定金,骆红缨才能放心。 “陈老板,我们都是绿林人,丑话说在前头。为了救我男人,我命都不要了。所以,不管有意无意,都请别坏了我的好事。否则,你一家五口人的命,全都赔上,也不够!” 骆红缨笑着,似乎在说笑话,但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杀气腾腾。 “济南绿林道上规矩,祸不及家人——” “奔雷虎是我男人,你说,怎么才算祸不及家人?” 陈宝祥无语,想了想,苦笑一声:“大家应该感到庆幸,人关在斜马路梅花公馆,而不是西门大街泺源公馆。这两个地方,有天壤之别。” 骆红缨点了点头:“没错,如果关在泺源公馆,那我就只能等着给四哥收尸了。” 陈宝祥告辞,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 骆红缨请客,请的是帮忙救人的高手,不是聊闲天的废物。 拿了对方的金条,就得赶紧干活。 骆红缨一直把他送出门,然后二次问计。 “司马光砸缸吧,怎么样?” 陈宝祥内心的计划并不完备,但还是说了出来。 他看得出,骆红缨是表面娇弱动人、实则刚烈如火的奇女子。 这样的人,值得深交,也值得男人豁出性命去呵护。 “人困缸中,营救困难,一块石头敲下去,缸烂了,人就得救了。” 陈宝祥笑着解释,然后快步离去。 梅花公馆不是瓦缸,而是铜缸。所以,要想完成“司马光砸缸”的计划,就得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回到米饭铺,柳月娥给他等门。 “当家的,老大、老二下了工,一路上被拦截搜查了十几次。听说,贡院墙根街那边死了四个人,都是日本人的探子。你回来这么晚,真是不放心……” 陈宝祥不动声色,他用铁片割喉杀了四人,再怎么追查,也不会追到米饭铺来。 再说,杀日本人的走狗,跟杀真狗没什么区别。四条或者四十条,都无所谓。 传武从后面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告诉陈宝祥:“爹,我想学枪。” “学什么枪?你不是跟着沙老拳头那边的老师学回家枪吗?” “爹,我不是学这个枪,我是要学那个枪,就是能打子弹的真枪!” 陈宝祥一怔,先缓缓坐下,注视着传武的脸。 “爹,今天在货台上搬箱子,箱子里全都是枪和子弹。枪是新枪,枪管上的烤蓝亮晶晶的,别提多好看了。我想买支枪,过年的时候去长清大峰山……” 陈宝祥一瞪眼,吓得传武一激灵,睡意全消。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陈宝祥指着传武的鼻尖,连骂了两句。 长清大峰山是八方面军的根据地,日本人提到那里,恨得牙根痒痒。 传武想去大峰山,肯定跟八方面军有关。 “别瞎想了,好好在货台上干活,多挣点钱贴补家用……” “爹,我不想在货台上干了,我想上山——” 陈宝祥急了:“今晚上你是怎么了?上山当土匪,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他不知道传武哪来这么多怪想法,还是传文敦厚老实,就知道踏实干活,照顾弟弟妹妹,从不给陈宝祥惹麻烦。 “我就是要学强,杀小日本,杀日本鬼子!” 传武叫了一声,柳月娥吓慌了,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传文也从后面出来,低声解释。 原来,今天他们下工,在路上被人截住搜身。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逃跑,被打成了蜂窝。 “爹,我学枪是为了保护咱家,人家有枪,就能耀武扬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杀谁就杀谁,对吧?” 陈宝祥撵着两个儿子去睡觉,这些烦心的问题,以后再说。 一整晚上,陈宝祥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到“司马光砸缸”的那个计划,就觉得,自己一家五口都被架在火上烤。 “神枪会都办不到的事,我能吗?” 天亮时,他做了个梦,梦见站在大观园里看戏。 台上本来站着顾兰春,后来不知怎的,竟然换成了骆红缨。 “各位观众,今日我唱的是‘穆桂英的大破天门阵’……” 他想不到,骆红缨也是个好票友,一开嗓子,四下里的喝好声就雷鸣般响起来。 “各位观众,第二场,我给大家换一个‘三堂会审小苏三’……” 陈宝祥突然醒来,听见窗外,有早起觅食的麻雀啄得窗棂嘚嘚响。 他到了店里,柳月娥正在擦拭桌凳。 刚一开门,廊檐下竟然站着穆先生。 “陈老板,几天不见,我过来看看。” 穆先生进来,拉着陈宝祥,坐在角落里说话。 “顾老板被抓了,送进梅花公馆了,现在戏班子里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陈老板,你是顾老板的铁杆戏迷,能不能想想办法?” 陈宝祥突然一愣,因为再次听到“梅花公馆”四个字,他觉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又是梅花公馆?” “怎么了陈老板,为何这样问?” 穆先生苦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托朋友问一问,顾老板犯的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被日本人调戏,徒弟们一拥而上,把日本人打了。” 陈宝祥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奔雷虎、运金队交通员、顾老板……如果这些人都关进了梅花公馆,那就证明,此地大有玄机。 “陈老板,别愣着了,赶紧想办法,日本人的监狱是龙潭虎穴,一旦遭了大刑,那就麻烦了……” 穆先生是真着急,他才是顾兰春的铁杆戏迷。 送走穆先生,陈宝祥拎着个食盒,直接出城,去斜马路。 一路上,他想的全都是“司马光砸缸”。 既然日本人不讲究,把人都抓到这里来了,那就来个鱼死网破,直接拼了。 到了斜马路,他还没走到梅花公馆的门口,有人从侧面的巷子里出来,一把拉住他,把他拖进了巷子,正是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