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雷虎来得很快,只不过,他想抓于书童,已经不可能。 “我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我刚刚从芙蓉街客栈回来,九当家说,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 “放屁,投靠日本人,给神枪会丢脸,能就这么算了?” 陈宝祥无法解释,他也不想解释。 于书童投敌,那是神枪会需要解决的麻烦,而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简直忙不过来。 “四当家,算了吧,我只是普通老百姓,你们是江湖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放过我吧……” 陈宝祥头昏脑涨,面对骆红缨那样的聪明人,还好说话,但碰上了奔雷虎这种粗人,简直无法应付。 他想起了于书童,如此风流倜傥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投敌? “姓陈的,带我进去,让我搜一遍!” 本来,陈宝祥怕吓坏了柳月娥,不愿这种凶神恶煞进门。可是,今天不让他搜,是过不了关了。 他开了后门,奔雷虎带着四个人直闯进去。 于书童当然不在这里,奔雷虎他们的做法,连亡羊补牢都算不上,简直是胡搅蛮缠。 在济南城这么干,很有可能撞进日本人的笼子里,直接被抓,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 “搜,搜,这小子就藏在这里!” 陈宝祥听着奔雷虎的吼叫声,抬头看看屋檐上的白霜。 他感觉,事实真相就像白霜与瓦垄。 太阳出来,霜花消失,露出瓦垄的本来颜色。 济南的江湖也是这样,所有浮躁的东西退去,只剩下真正的英雄豪杰。 那时候,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认真地探讨,究竟如何,才能解决生与死的难题? 在陈宝祥看来,金子和龙头车,都不是大问题。 目前摆在所有老百姓面前的,是鬼子的刺刀和狼狗。不解决这些,只盯着宝藏,有何意义? 奔雷虎搜完,带着人离去。 陈宝祥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对神枪会的未来,也充满了忧虑。 一将无谋,累死千军。 像奔雷虎这样的人,不适合出现在济南城。 只有聪明人,才能在济南城好好地活下去。 “当家的,又出了什么事?” 陈宝祥摇摇头,他无法向柳月娥解释。 这些事太复杂了,赵无极主动被捕,不知道是一招妙棋,还是一招烂棋。总之,神枪会已经动手,八方面军也快了。 整整一夜,陈宝祥没有合眼。 赵无极被捕时,脸上那种淡然安详的表情,仿佛要去的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而是风景宜人、心旷神怡之处。 黎明前,他听见了夜行人踩踏瓦垄的声音。 他希望,江湖人全都对准泺源公馆,把那里弄个底朝天。 “当家的,这几天店里来过好几个章丘老乡。我听他们口音很熟,主动搭腔。他们说,鬼子在章丘建了五个炮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些老乡逃到了山里,鬼子架起大炮,轰炸山头,又炸死了十几个……” 陈宝祥嗯了一声,这些消息,他早就听过了。 “当家的,我在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传文和传武都大了,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们盖房子,讨媳妇,让他们早成家,留下儿女再说?” 柳月娥连声叹息,抓住了陈宝祥的手。 她的手常年刷锅洗碗,已经粗糙不堪。 “不急,慢慢找,有合适的再说吧。” 陈宝祥觉得,做人不能短视,两个儿子很有出息,婚姻大事不能胡乱将就。 “当家的,今天早晨,两只喜鹊在屋檐上蹦蹦跳跳,叫了半天。下午的时候,我看见它们正在叼草筑窝,就在两个孩子那屋外面的梧桐树尖上。你说,这是不是好兆头?” 喜鹊叫喳喳,好事准到家。 济南人的风俗习惯里,喜鹊到家筑窝,那是绝对的大喜事。 “好啊,好啊……” 陈宝祥憋闷的心里,似乎敞开了一条缝,有点喜事,总算能冲淡一些抑郁。 外面街上,有人奔跑,接着是日本鬼子的吼叫声:“八嘎,抓住他,死了死了的……” 陈宝祥一下子坐起来,竖起耳朵听着。 枪声、叫声从西向东,很快就消失了。 “唉,天天晚上听见这种动静,不知道是做梦呢,还是真有事。当家的,我原本指望济南城待不下去了,咱回章丘去,我家的老宅子还能住,几亩山地,也能打点粮食,现在全完了,白想了。” 柳月娥说着,忽然哽咽起来,翻过身去,趴在枕头上,呜呜直哭。 “整个济南城都一样,不是咱家自己这样。别哭了,章丘那边全都是石头山,鬼子也明白,石头榨不出油来,在那里建炮楼,也没多大意思。放心吧,等章丘平安了,咱就回去。” 话虽这么说,陈宝祥一家在济南城十几年了,根扎在这里,挪动不得。 等到窗台见亮,陈宝祥起床。 按照习惯,他先去柴房。 真想不到,于书童竟然在里面。 “你——你怎么还会在这里?” 陈宝祥苦笑起来,他以为,只要投靠了日本鬼子,就一步登天,过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东躲西藏,提心吊胆。 所以,于书童大可不必来这里藏匿,随便找个客栈,大摇大摆住下来就行。 “陈老板,我在这里等人。” 太阳还没升上来,东边天空,只有一层鱼肚白。 柴房里的光线十分晦暗,陈宝祥看不清于书童的脸,但他感觉到,于书童的声音十分冷峻,不带一丝热气。 “你投靠了日本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吗?” “济南人不欢迎日本人,尤其是狗汉奸!” 陈宝祥扶着门框,努力挺直了腰杆。 他知道于书童随身带枪,自己一句话说错,得罪了对方,就有可能横尸当场。 不过,这句话必须说,必须让于书童知道,他陈宝祥恨日本人,这是不共戴天的国仇。 “陈老板,别装了。” 于书童笑起来,点燃一支哈德门香烟,轻轻吐了个烟圈。 “陈老板,你给神枪会、八方面军、万花楼干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杀日本人……都不是,你就是为了钱,为了保命。乱世之中,谁不是这样呢?所以,谁也不比谁光荣……济南人有什么了不起?韩长官弃城而逃,光荣吗?济南人被日本人踩着,替日本人服务,光荣吗?” “滚——” 陈宝祥后退一步,指向后门。 他无法忍受于书童的奚落,就是因为,有些济南人的确在日本鬼子的刺刀逼迫之下,开始弯腰。 作为济南人,他瞧不起这种人,但又无可奈何。 济南老祖宗都说过,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如今,日本鬼子一家独大,向他们低头,也不是罪过。 “我在等人,再借用你柴房一天。” 于书童掏枪,指向陈宝祥。 他这么干脆,倒是省了大家很多辩论。 陈宝祥无奈,只能任由于书童待在柴房里。 到了午饭时,柳月娥主动给于书童送饭。毕竟对方救过秀儿,这事谁也否认不了。 “告诉他,吃完饭赶紧走,有人来寻仇,昨天来搜过一次,今天肯定还来。” 陈宝祥不愿于书童在这里出事,将来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天将傍晚,又一天过去。 陈宝祥坐在柜台前,把最近半个月的账目拢了拢。正如柳月娥所说,生意好了很多,增添了好多生面孔,似乎济南城也热闹拥挤了许多。 门一开,穿着黑布棉袍、头戴黑色礼貌的毕恭缩着脖子走进来。 陈宝祥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突然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于书童等的是不是毕恭? 毕恭在火炉前坐下,摘下礼帽,看都不看陈宝祥一眼。 外面,还有几个黑衣人,都是跟随毕恭来的。 陈宝祥默默地沏茶,放在毕恭旁边的桌上。 “老陈,你干的好事!” 毕恭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句话,又沉默了下去。 陈宝祥苦笑一声,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总之,他不管毕恭来干什么,自己都不会搭茬,更不会透露其他人的任何消息。 不过,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于书童从后院出来,径直坐在毕恭的对面。 毕恭抬头,打量于书童。 “你善于使长枪,右臂肩窝塌下去一块,是顶着枪托养成的习惯。小子,不错啊,使长枪的历史超过八年,是猎户还是将门世家呀?” “不敢辱没家门,前辈不用多问了。我抓了招远来的交通员,他能告诉你,那条路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恭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小子,下手够快的?怪不得章丘那边的兵营扑了个空。说吧,要什么条件?” 陈宝祥是旁观者,跟这件事无关。 可是,于书童办这种事,中国人破坏中国人的好事,简直可耻之极。 “北平那边,有位梁教授,被宪兵抓了。同时被抓的,还有他的女儿。那是我朋友,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放了他们,让他们到济南来跟我汇合。” 陈宝祥看着于书童的侧影,恨不得把手里的算盘变成飞镖,一镖射在于书童的太阳穴上,直接要他的命。 “那简单,你把梁教授父女的名字、地址说一遍,我给那边打电话,一切就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