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就得吃饭。外地人来到济南,当地朋友接风,一定去济南特色的餐馆。我们不知道敌人从哪条道上来,就要从他们到达之后的行踪上去破解难题。” 连城璧胸有成竹,将济南的城区地图平摊在桌上。 她已经做了标注,总共有十二个地方,值得特别关注。 陈宝祥了解济南城所有的老字号饭庄,这几年来,跟大部分饭庄的老板、经理都有交集。 只要找到账房或者跑堂,提前垫话,对于那些陌生的客人,就能及时得到讯息。 连城璧找他,也是这种想法。 “陈老板,这件事非常严重,有相当的危险,我必须提前告诉你,有可能危及性命,你随时可以退出,我们绝不强求。” 灯下,连城璧的脸色冷肃如冰,两道眼神,也藏着隐约的杀机。 “只要能挽救济南老百姓的命,我甘愿搭上这条命。” 陈宝祥慨然回应,手掌按在地图上。 当下,连城璧只是要他调查到饭店里用餐的陌生人,还没让他提枪上阵,跟日本人血拼。如果他连这些事都不敢做,将来又怎么有胆量上战场? “好,陈老板,那我们就定下君子之盟,齐心协力,废了鬼子的细菌实验室。” 顾兰春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审视着地图。 “既然徐虎子已经离开,你总算安全了吧?我潜入梅花公馆那件事,可以将功赎罪了吗?” 顾兰春一笑,没有回应。 连城璧点头:“那是当然,我们低调潜行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救出徐虎子。当下,日本鬼子不但失去了交通员,还损失了那么多人,气得暴跳如雷,杀了两个汉奸泄愤。” 顾兰春拍了拍那个头套:“这两人,真是留不得了。” 提到毕恭和毕敬,她的脸色也变得冷酷起来。 “不是时候。” 连城璧摇头,否决了顾兰春的话。 “会死人的,你大概不知道他们在哈尔滨和北平做的事。他们不是日本人的狗,而是嗜血无度的狼。”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狼,你只看到他们凶残,但比起训练他们的人来说,他们算得了什么呢?” 顾兰春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没错,训练豺狼的人都是猛虎和猎豹,日本这个弹丸小国,有很多地方,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陈宝祥观察两人的表情,聆听她们的对话,就明白,连城璧纵观全局,得出的每一个结论,都超出常人。 连城璧继续介绍,青岛那边的线人给出了准确消息,至少有七个箱子,由港口转运到火车站,沿途有四百个宪兵护送,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 所以,他们准备了两支敢死队,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箱子是从东京那边的秘密军事仓库里运出来的,我们那边也有一支人马,连续出手两次,都被击退,几乎全军覆没。毫无疑问,这些箱子对于鬼子来说,非常重要。” 这些话说起来轻描淡写,可听入陈宝祥耳朵里,却完全明白,每一次战斗,都血流成河。 无论胜败,连城璧都有朋友丧命。 “在这里,全都毁灭——” 顾兰春指向了济南火车站的货台,箱子从火车上卸下来,那里就是第一落脚点。 陈宝祥的心猛地一颤,他已经决定,只要连城璧准备行动,他就让两个孩子请假,免遭连累。 “没错,就是这里,必要情况下,整个火车站内圈,来个连环爆,绝不能让箱子离开。” 陈宝祥无法阻止行动,并且,纵观这张地图,只有火车站是最好的下手地点。 一旦箱子装上了卡车,运送地点随时会变,袭击者精心设伏,也会落空。 商量完了这件事,连城璧松了口气,指着那只头套。 “顾老板,我之所以不让你杀毕恭和毕敬,是因为将来要用这两个人做文章——” 陈宝祥想到顾兰春假扮毕恭进入米饭铺的时候,那种惟妙惟肖的动作与表情,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易容术修炼到这种境界,已经非常难得了。 她能骗过毕敬,就证明周身上下,没有明显破绽。 “我知道了——” 陈宝祥脱口而出,他知道,顾兰春假扮毕恭,或者假扮任何人,最大的破绽在哪里。 那就是——体重不同,留下的脚印痕迹轻重就相差巨大。 “知道什么?” “顾老板,你下次假冒男人,一定要在身上携带超过二十斤的重物,无论砖瓦还是石块都可以。或者,你走路速度放慢,每个脚印都落在实处,万万不可轻飘飘走路,像在台上唱戏一样——” 连城璧与顾兰春对视一眼,同时向陈宝祥挑起了大拇指。 “那是唯一的破绽,无法解决。陈老板,眼力够毒,佩服,佩服!” 顾兰春看着陈宝祥的眼神变了,此前,她只是感念陈宝祥的细心看顾。当下,她已经意识到,陈宝祥是一个合格的盟友,双方智力,可以相提并论。 “那是无解的难题。” “那就要当心,毕敬不是普通人。” 陈宝祥的心猛颤了一下,当时,顾兰春假冒的毕恭离去后,毕敬在极短时间内就发现破绽,意识到自己中计,当然也是从顾兰春走路的姿势上。 顾兰春从小学戏,台上的动作和步法已经成了固定习惯,很难更改。 一个疏忽,就会显露出来。 这是最致命的错误,侥幸蒙混过去一次,下一次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多谢提醒。” 顾兰春向陈宝祥拱手,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满脸都是苦笑。 连城璧继续说下去:“顾老板,记得咱们在京城时,有次提到‘杀鼠’计划。真正厉害的杀鼠高手,不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而是在老鼠身上动手脚,把炸药绑在老鼠身上,放它回去,连老鼠洞一起炸掉。” 顾兰春轻轻点点头,抓起头套,放进包里。 陈宝祥越来越觉得,当下连、顾二人商量的事情,犹如马戏班的人走钢丝,悬之又悬。 所有环节只是在纸面上可行,一旦实施起来,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将会导致满盘皆输,并且搭上所有人的性命。 他最担心的就是顾兰春,刚刚把她从泺源公馆的威胁中解救出来,接着就面临另一次更可怕的危险。 “二位,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陈宝祥忍了又忍,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陈老板,自古华山一条路,要想看到最高处的风景,就必须敢于冒险。我刚刚说过,任何时候,你怕了,只要说一声,我们的君子之盟就作废。” 陈宝祥猛地站起来,攥紧了双拳。 他绝不怕死,而是担心顾兰春。 一个江湖人最怕是心有牵挂,那很可能就是自身最大的软肋。 “呵呵,呵呵……” 顾兰春低声笑着,拿起茶壶,给陈宝祥倒茶。 “陈老板,我们绝不勉强。不管你是怎样想的,我顾兰春从北平到济南,为的只有一件事——” 连城璧也笑着插嘴:“不是你,而是我们。陈老板,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杀鬼子。一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杀光入侵我华夏大地的所有鬼子,有一个算一个……杀光鬼子之前,我们绝不考虑自身安危,更不会奢望儿女私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陈宝祥的喉头突然哽住,他是七尺男儿,在连城璧、顾兰春这两个女子面前,感到无比汗颜。 他想的事情还是太狭隘了,怜惜顾兰春,未必是错事,但放在这种山河破碎、烽烟四起的年代,却是大错特错。 “杀鬼子——也是我的毕生所求。” 他咬了咬牙,再看一眼顾兰春,把那点私情全都压下去,胸膛里只剩下为国杀敌的热血豪情。 “陈老板,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意,那么,我也直接告诉你吧,在我心里,只有‘杀鬼子’这一件事。如果你心里有我,那就跟我一样,在列祖列宗面前立誓,不杀光鬼子,绝不再起怜香惜玉之心。我在你面前,是战士,不是女人。” 顾兰春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气势浩荡,巾帼远胜须眉。 陈宝祥涨红了脸,连连点头。 过去,除了宋自雪,他很少钦佩女子。当下,坐在连城璧、顾兰春对面,他只觉得面目可鄙,内心怯懦,如坐针毡,后背冒汗。 对于毕恭和毕敬,连城璧的计划是,让顾兰春假冒毕恭,暗地里潜入北平,做一些让这两个汉奸百口莫辩的丑事。 最终,逼得他们反叛,成为日本人的心头大患。 当汉奸与日本鬼子反目成仇、互相攻击之时,消耗一定极大,中国的江湖好汉坐山观虎斗,等待渔翁得利。 “这是最好的计划,也是最冒险的计划。” 陈宝祥没再开口,既然她们做出了决定,他也只能默默祝福。 说完了所有的事情,顾兰春送陈宝祥出来。 站在后院与旗袍店中间的夹道里,走在前面的顾兰春突然停下,转过头,握住了陈宝祥的手。 她的手又凉又滑,仿佛美玉。 陈宝祥心口怦怦直跳,默默地等待着。 他感觉到,暗夜之中,顾兰春的眼睛如同寒星,闪闪发光。 “在大峰山的第一夜,我睡不着,起来看星星。” 顾兰春抬头向上,陈宝祥也抬头,从高墙缝隙、飞檐角上,看到了一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