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一愕,缓缓点头:“理是这么个理,但南山土匪毕竟是匪类,只有大峰山那边的部队,才是真正的高人。” 土匪凶残,但比起鬼子,依然有感化、教化的可能。 唯有鬼子,十恶不赦,必杀之而后快。 鬼子布防完毕,给狼狗戴上嘴套,牵到角落里去。 大街上安静下来,只有鬼子的刺刀,偶然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唉,没劲,整天就看见鬼子抓人,看不见江湖高人痛宰鬼子。爹,你以前给我讲瓦岗寨英雄、水泊梁山好汉……现在呢?英雄都藏哪儿了?” 陈宝祥无法回答,同样的问题,他早就问过自己很多遍。 过去十年,济南乱战。 英雄最好的出路,就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投靠张长官、韩长官的大有人在,不过随着日本鬼子越过山海关,部队南撤,全都跟着离开了。 目前济南也有英雄,却都潜伏隐忍起来,犹如秋蝉之子,深藏九地之下,以待来时。 也有一些,见势不妙,飘然出洋,去了英美之地,保存实力,期待卷土重来。 传武想见的英雄,一个都见不到了。 当然,孩子年轻,老实干活,低调磨砺,也是一件好事。 “传武,不见英雄,自己也可以成为英雄,不羡高山,自成丘壑。” 传武叹了口气,揪下一把衰草,在掌心里揉搓。 “爹,这里是济南,咱是济南人,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像个灰孙子一样,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偏偏这些日本鬼子天天戒严抓人、杀人、害人,老百姓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工友们都说了,咱们是人,不是狗,就得站起来拼命,不能低下头忍着。” 陈宝祥何尝不知道“当人不当狗”的道理,但鬼子的歪把子机枪一开,秋风扫落叶一样,碰着死,沾着亡,再风光的英雄,也得枪下做鬼。 “传武,时候不到,强起无用。” “爹啊,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到了?咱济南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陈宝祥无法回答,他也不知道,长夜漫漫,何时天明? 很多济南人死了、离开了、消失了,但陈家米饭铺还在,陈家大饭店即将开业。所以,他必须谦逊忍耐,好好活下去。 “这些小鬼子,抓不着人,等到天亮也白搭,活活累死他们!” 传武年轻,不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 陈宝祥知道,鬼子只要卡死了城内的交通要道,夜行人的全部行动就被扼制,再也折腾不了大风浪。 鬼子内部有能人,再说,有毕恭、毕敬那种“聪明人”投降,鬼子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是必然之势。 陈宝祥突然警醒起来:“既然毕恭、毕敬是鬼子的眼线与狗腿子,为何不能集合力量,除掉他们?” 过去,他从未想过,是因为毕家兄弟的来头太大,曾经是东北军的精英,如今是鬼子的亲信,普通江湖人很难撼动他们。 “该杀的人一定不能留着。” 陈宝祥想到发生在盛唐巷小院里的那一幕,刚刚的想法突然明晰起来。 “杀鬼子、杀汉奸……杀一个少一个,至少能延缓鬼子占领华夏的势头。” 传武累了,一个人先下地去。 陈宝祥又向四周观望了一阵,各家屋顶上一片清冷,毫无动静。 他也下地,回屋睡觉。 躺在床上,他的内心始终燃烧着一团火,那就是——“杀毕恭。” 各个击破,一个不留。 天亮起来,传武在院子里抡石锁。 早春天寒,霜满瓦垄。 传武只穿着个对襟小褂,练得满头是汗。 “爹,从今儿起……我天天练,等到哪天能用上了,我陈传武提枪上马,血战沙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陈宝祥没有明着称赞,但内心十分欣喜。 二儿子热血鲁莽,看似有很多麻烦之处,但被日本鬼子踩在铁蹄下的济南人,的确需要这种血性。 他走到店里,门缝下面,塞着一封信,是有人半夜送来的。 打开那封信,陈宝祥目瞪口呆。 信上只有几句话:“朱爷,黄金第四批即将启程,大人物西来东往,交汇于章丘东,火速布局,杀人夺金,我将从旁协助,切勿耽误良机。” 信是写给朱啸天的,送到这里来,一定是朱啸天跟对方约定的投送地点。 写信人不知道结拜四人已经彻底崩盘,仍然按照约定,把信送过来。 从这几句话分析,运金队里有内奸,里应外合,才帮助朱啸天拿下了前面那些金子。 如今,内奸胃口越来越大,不但夺金,还想截杀八方面军的大人物,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看到这封信,陈宝祥就明白,只有鬼子才有这么大的胃口,敢吞下招远来的金子。 朱啸天、吴一笑投靠日本鬼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根本死不足惜。 陈宝祥开门,外面天气晴朗,又是一个艳阳天。 他拿起扫帚,从台阶一直扫到对面墙根下,干干净净迎客,开始新一天的生意。 “喂,我家小姐有事问你,过来过来。” 陈宝祥回头,看见那个胖丫头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扬地掐着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什么事?” “小姐问,你知不知道这城里哪家鲁菜馆子最好吃?她想吃奶汤蒲菜和软炸酥肉。” 陈宝祥走到小丫头面前,笑着回答:“城里城外那么多鲁菜馆子,家家都会做这两道菜。” 小丫头撇了撇嘴:“我当然知道,可是,小姐说了,请陈老板帮忙决定。你说哪家好吃,就去哪家。” “那就会仙楼吧。” 小丫头点点头,上了旁边的黄包车,飞快离去。 陈宝祥看不透对方来历,那位女子始终蒙着脸,实在看不清五官面目。 他忌惮毕恭的身份,既然是毕恭介绍的,一定跟东北军、日本人有关。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胖丫头再嚣张,他也不会生气。 既然有人送信过来,必会登门联系。 陈宝祥一整天都忐忑不安,每一个走进门来的顾客,都被他怀疑,是朱啸天的接头人。 一直到了傍晚关门,都没人跟他联络,证明只是虚惊一场。 他关了店门,跟柳月娥坐在院里说话。 “媒婆问,咱家要去大观园开饭店,是不是真的?我就假装谦逊了几句,说只是朋友投资,让你主管。当家的,这样说行不行?” 陈宝祥点头称赞:“很得体,不错。” 柳月娥叹气:“这人哪,都是势利眼儿。以前有媒婆提亲,给咱传文找的都是穷得叮当响的主儿,要不就是乡下丫头。这次完全不同了,都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闺女。当家的,咱一定要把饭店开到大观园,扬眉吐气一把,让咱传文风风光光地把媳妇娶进门!” 陈宝祥对开饭店的事也很期待,田东流几天不来,他就担心这件事会出变故。 “当家的,你那些朋友好久没来了,对吧?” “对,不要管他们。江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四海为家的主儿,跟咱不一样。” 柳月娥长叹一声:“那位二姐曾经告诉我,你们要做一件大生意,成功之后,分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买宅子置地,过上地主老财的好日子。我当真了,以为是真的。现在倒好,人不见了,说好的那些话,也都瞎了。” 宋自雪已死,做出过什么承诺,也查无对症。 如今,陈家只能靠自己,靠不上别人。 传文和传武回来,带给陈宝祥一份油印传单,上面列举了南方军的二十条罪状,怒斥其为逃跑将军、逃跑政府,丢弃东北、北平、天津卫、济南、沪上、广州……直到现在,困于山城重庆。 这种“逃跑”行径,永远被国人不齿。 昔日靖康之耻发生时,北宋皇帝逃跑都来不及,就成了金国的俘虏。看起来,南方军的政府是吸取了北宋的教训,敌人还没到,已经人去城空,不留一个士兵,只剩下无辜百姓。 在这份油印传单上,有一句醒目的标语——“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者联合起来,为自己而战,为国家民族而战!” 陈宝祥读了这句话,内心顿时火热澎湃起来。 “为国家民族而战”是一句口号,又是当下环境中,最能激发抗日战士爱国情结的一句真理。 “爹,货台的工友们都在看,南方军真是无耻,把老百姓丢下,自己夹着尾巴逃跑了。古代皇帝还说是‘爱民如子’呢,南方军做了什么?有什么脸说自己是中华嫡宗?” 陈宝祥承认,传单上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形势所逼,不撤退又如何? 南方军的兵力无法击退日寇,就只能暂时撤退,保存实力,当然这种手法也是经典战役中曾经出现过的。 这种油印册子,其实也是抹黑与洗白战斗中的棋子。 如果南方军收复失地,舆论肯定就会一边倒,只有南方军才是救国救民的子弟兵。 陈宝祥把册子撕碎,扔在炉子里烧掉。 他希望,未来的传文和传武,都能独立面对任何诱惑,不会马失前蹄。 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黑白之间,还有很长的灰色地带,就要由个人去分辨趋避。 创业难,守业更难。 陈宝祥奋斗半生,只守住了这个小小的米饭铺。 如果传文、传武够努力,守住即将在大观园开业的大饭店,那就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