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陈宝祥装作出门遛弯,到了旁边的巷子。 冯爷的人手脚干净,地上一滴血都没留下。 今天发生的事,只要他不松口,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三个孩子回来,一家五口掌灯吃饭。 陈宝祥刚刚坐下,就有人敲响了前门,原来是芙蓉街上的一个馆子,派伙计送了四菜一汤过来,请陈宝祥试菜。 伙计把食盒拎到北屋,把盘子摆在桌上,接着告辞。 三个孩子看见好菜,乐得连蹦带跳,把手里的窝头扔在一边。 那四个菜是黄焖大虾、红烧三杯鸡、软炸五香小酥肉、鸭蛋黄炒粉皮,色、香、味俱全,小酥肉还烫嘴,那伙计应该是一路小跑给送来的。 那道汤是海鲜八宝烩山珍,采用了东北上等小口蘑和胶东海产里的上八宝,味道极鲜,沁人心脾。 传武来不及拿筷子,先抓了两块小酥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一伸脖子咽下去。 “慢点慢点,又没人抢,慢点!” 柳月娥也高兴,拍打着传武的后背,一低头就落下泪来。 秀儿赶紧拿出手帕,给柳月娥擦泪。 “咱老陈家……咱家也终于有了鱼跃龙门之日了,有人送钱,有人送菜,有面子,有身份……咱陈家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日子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陈宝祥笑了,他像一棵大树,荫蔽着这一家人。 当他枝叶婆娑、繁荣茂盛之时,全家都有荣光。 所以,他必须努力,让全家人都看到希望。 三个孩子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吃到最后,四菜一汤全都一扫而空。 传武拍打着鼓起来的肚皮,意犹未尽:“爹,刚刚你说,这是各大馆子请您试菜,接下来天天都有人送饭,对不?那咱能不能点菜?我想吃红烧狮子头、烧鸡、熏香猪蹄子、五香扒肉条……” 秀儿也叫起来:“我想吃八宝栗子鸡,还想吃糖醋里脊和青红丝八宝饭。” 只有传文,听着弟弟妹妹乱叫,微笑着帮柳月娥收拾碗碟,总是有大哥的模样。 吃完饭,传文禀告陈宝祥:“爹,今天货台上来了很多日本人,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子,旁边还有两个红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这些人带着好几个翻译,对着货台指指点点。我大概顺风听了几句,他们的意思是济南是个好地方,冬天不冷,比其它地方都暖和,适合做实验,早就该把实验室搬到济南来。” 陈宝祥一惊,连城璧和顾兰春都说过,日本鬼子企图把细菌实验室安置在济南,以济南为核心,剑指华北、华东、华南、西南,成为细菌制造中心。 只要实验室建立起来,风到之处,人畜不生,全都死于有毒细菌之下。 “爹,鬼子和洋人来巡察的时候,大把头、二把头都跟着。鬼子的大官对货台很满意,连连称赞,还说腊月、正月里运送的枪支弹药、军衣军粮有利支援了两湖、两广的战场,连续打了好几次胜仗,把武汉、长沙、广州三地的南方军、八方面军地下组织铲除一空。” 陈宝祥的情绪渐渐低落,货台干得越好,鬼子就越强盛,对中国军队的压制就越疯狂。 “爹,您知道吗?枣庄那边出了飞虎队,太厉害了,个个都是神枪手、飞毛腿,就在铁路沿线扒火车,见什么偷什么,上次有一节车皮装的是枪支弹药,四百多个木箱,一个都不剩。” 陈宝祥听老顾客们议论过这些事,飞虎队的队员都来自于微山湖畔,除了神枪手、飞毛腿,还个个都是水鬼。 鬼子几次追击围剿,到了微山湖,就束手无策了。 他们曾经开着汽艇进微山湖抓人,结果船翻人亡,一个不剩。 据老百姓说,小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惹怒了山神、地神、水神,都被微山湖的龙王给生吞活剥了。 “爹,您老以前给我讲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故事,这微山湖不又是一个水泊梁山?” 陈宝祥摇头:“微山湖当然不行,如果鬼子四面合围,飞虎队不可能整天待在水里。只需要半个月时间,就被困死了。梁山泊有山有水,有险可守,才能成名于天下。” 他跟传文在一起,说这些历史掌故,儿子能听进去,这让他倍感欣慰。 “爹,咱家要开饭店的事,连货台的把头都知道了。两位把头单独向我道贺,希望我能一飞冲天,到时候多照顾他们。刚刚娘说得对,咱陈家也要有鱼跃龙门之日了!” 传文端着茶碗,嘴角带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接下来两天,正如传武所想,每天晚饭,都有饭馆派人过来送菜。 一家人从未受过这种优待,起初还有些惭愧,觉得无功不受禄。 到了后来,吃得顺嘴,越来越开心,也就忘了惭愧。 第七日上,毕恭派人过来,带着几个手脚利索的婆娘,把店里上上下下擦拭了一遍,又运来四个三尺见方、两尺高的木箱,在店面的东墙边搭建了一个小戏台。 戏台上方,悬挂一条横幅,上面用中日两国文字,写着“恭迎船越先生莅临济南指导”这行字。 陈宝祥看着别扭,但也没有办法。 这是毕恭亲自安排的堂会,仅仅是借用米饭铺的场地而已。 陈宝祥不清楚那位船越先生的身份,不过毕恭如此重视,一定是位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秀儿放血回来,看见横幅,立刻用中文和日语念出来。 柳月娥吃惊,抓着秀儿的手:“闺女,你连日本话都会说了?” “娘,先生从去年开始,就教我们说简单的日语。我平时不说,是怕爹不高兴。现在已经学了一百多句日本话,经常用到的都会说了。” 她拉着柳月娥的手,连续说了十几句日本话,都是“你好、早上好、吃了没、天气不错、谢谢”等简单句子。 柳月娥喜得连连点头,嘴都合不拢:“还是俺秀儿聪明,是块上学的料。好好学,把日本话都学会,咱就不受日本鬼子欺负了。” 陈宝祥在一边听着,情绪十分复杂。 他恨日本鬼子,如今不得不与鬼子、汉奸斡旋,换来家庭的暂时安宁。将来回忆这段历史,恐怕很是不堪。 戏台布置完毕后,毕恭一个人登门,反复检查,一丝不苟。 “陈老板,到时候还有个不情之请,得请你全家回避。前门后门之间,不留一个闲人,怎么样?” 陈宝祥只有答应,任由毕恭摆布。 毕恭检查完毕,大为满意,坐下来喝茶。 陈宝祥瞅个机会,陪着笑脸问:“毕大爷,那天有两个济南的厨子,一个姓马,一个姓张,被您的人带走了,能不能帮帮忙,高抬贵手,把他们放回来?” 毕恭笑起来:“陈老板,你怎么开始学着别人管闲事了?那两个人不识抬举,先是对我不敬,进了泺源公馆,又学岳武穆,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大叫着还我河山,还学忠臣孝子绝食……” “毕大爷,他们就是厨子,不是坏人。能不能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活路?” 毕恭看看陈宝祥,点了点头:“行吧,既然你开口,我就把人放了。这些家伙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跟日本人对着干,没脑子!” 陈宝祥松了口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能把马、张两位老板救出来,他心里的结就解开了。 毕恭在店里喝茶,那些老主顾们从门口经过,偷偷瞄一眼,就赶紧躲得远远的。 “陈老板,看着外面这些人,缩手缩脚,畏首畏尾,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你跟他们不一样,真有本事,上得了台面。不然,人家田老板凭什么跟你合作?” 陈宝祥笑着自谦:“谢谢毕大爷夸奖,对了,这几天不断有馆子往这边送菜,说是试菜。咱济南是鲁菜窝子,别的不一定行,但要以鲁菜迎客,您就选对了。” “是啊,我一早就吩咐过他们,谁家的鲁菜正宗,以后皇军在济南的高级宴请,就会包给这家。他们表面上是为了这次宴请做准备,实际瞄准的是以后的大买卖。陈老板,这些开馆子的都是人精,你也好好学着点——” 正说着话,毕恭突然抬头,向街对面的屋顶望去。 就是在这里,他已经吃过狙击手好几次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哪怕是一只麻雀飞过,也会让他如临大敌。 “陈老板,我再叮嘱你一次,到时候船越先生抵达之前,你就得带着家人避开。我的人把守前门后门,以免看戏的时候,发生意外——对了,我此前没有向你说明白,船越先生带着两位北平的梨园朋友一起过来,要在这里给济南日本军部的同仁们表演一下。” 不知怎的,毕恭提到北平梨园,陈宝祥就想到了大青衣顾兰春。 这两者之间,不知有没有联系? 他最担心的就是,日本大人物来到济南,将会引发一轮刺杀狂潮。 陈宝祥当然知道,日本人不会给敌人机会。 谁若刺杀,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血染米饭铺的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