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鬼子一进城,穆先生就对陈宝祥这样说过。 到现在,陈宝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是如此。 只有冯爷这样的人,不管韩长官还是日本人掌权,他总能找到当狗腿子的理由。 黑衣人把守门口,等于是把陈家五口人软禁起来,里外不通消息。 即便米饭铺那边出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冯爷做事,滴水不漏。 厨房里已经备下了清水、米面、青菜和腊肉,他们饿了,随时可以开伙。 “陈老板,我有件事不明,一直想请教。你和毕家兄弟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何一直关照你、提携你?” 陈宝祥想了想,回忆毕恭、毕敬第一次来到米饭铺时,不过是为了抓人。 再说,他是个厨子,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被踢来踢去的一颗石子而已。 “毫无关系,人家只不过是觉着,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耍心眼,如此而已。” 冯爷大笑:“不说实话,怕我撬墙角,对吧?陈老板,你放心,我是开澡堂的,你是开饭馆的,咱不是同行,成不了冤家。你先休息,下午再过来看你。” 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外走,脚步轻便,悠然自得。 陈宝祥回屋,柳月娥搂着秀儿,已经在侧面炕上躺下。 传文和传武坐在门边,一左一右,门神一样。 “没事,冯爷是朋友,这里很安全。” 陈宝祥安慰两个孩子,但心里也没底。 一直到了中午,外面安安静静,没有枪声,也没有爆炸声。 陈宝祥精神恍惚,觉得现在像是在一场梦里。 梦醒了,他还会睡在米饭铺的炕上,所有担心的事,都不会出现。 柳月娥的包袱里带着干粮,她烧了一壶水,一家人吃了干粮,各自躺下歇息。 陈宝祥累了一夜,头挨炕席,闭眼就睡了过去。 “陈老板,陈老板,刚刚唱完一出《捉放曹》,下一出是《失空斩》。好好听着,别睡迷糊了……” 陈宝祥听见顾兰春的声音,答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再睡,眼皮像粘上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 “陈老板,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你看这济南城里城外,黄河天险犹如街亭,韩长官的人都跑了,犹如空城,咱们这些人能做的,就是刀头舔血,冒险杀敌,成王败寇,血荐轩辕。等到南方军杀回来,老百姓至少会立碑凭吊,述说咱们的功绩。你好好听着,我以后再也不能唱给你听了——” 陈宝祥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一下子坐起来。 他听顾兰春那样说法,不是唱戏,而是诀别。 “到底是怎么啦?顾兰春到底要做什么呢?失空斩、失空斩……谁失了街亭,谁唱空城计,谁斩了马谡……大青衣,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宝祥起来,走到院中,抚摸着石磨。 这一处院落虽然处在闹市之中,但房屋高大,墙垣整齐,把那些喧闹的市声全都隔绝在外。 陈宝祥向东面望去,只看见高大的白杨树、梧桐树上的枯枝。 春回济南,新叶生发。 他知道,这些大树很快就会变得葱茏如昨。 济南城四季更替,依序进行,从来不管城头插的是谁家的旗帜。 陈宝祥听不到枪声和爆炸声,心里如同悬着一面巨大的战鼓。鼓槌已经举起,一落下来,就是奔雷一般的澎湃鼓声,就有一场鏖战瞬间发动。 “真想飞身上马,枪出如龙,破关杀敌,救她——” 他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猛地抽出了那把攮子。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曾当着连城璧、大青衣的面发誓,愿意代替顾兰春去死。 如今,他身无双翼,无法飞越高墙,只能任由外面的战斗如火如荼展开。 一战之后,他能活下来,而万花楼的人就未必了。 哗啦一声,屋顶瓦垄一响,有人从屋檐上轻飘飘落地,闪身进了侧面的西厢房。 那人手里举着双枪,枪口对准大门方向,正是苗家巷里杀敌救人的毡帽汉子。 看这架势,如果黑衣人发现他,立刻就要开枪杀人。 陈宝祥愣了愣,那人伏下身子,趴在窗台上,向他招手。 他走过去,毡帽汉子低声开口:“在下是万花楼阿飞,传大青衣命令,陈老板,你什么都不要做,遇到万般事都要冷静。济南城内外情况有变,毕家兄弟有可能摆下空城计,三路出击,全都落空。” 陈宝祥吃惊,他在梦中听见顾兰春说“失空斩”,其实并非有人托梦,而是他依据自身的江湖经验,已经有了预感。 “既然是空城计,速撤才是唯一应对之策,还等什么?” “大宗主有令,刺杀船越,破坏日本人的细菌战计划。这是南方军总参谋部最新指示,即便赔上万花楼十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陈宝祥顿足,皱眉不语。 船越是此局的诱饵,而这诱饵太大太强,万花楼已经被逼上梁山,不得不更改计划,冒着飞蛾扑火的危险,也要奋力一击。 “大青衣说,你留在这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得苟且偷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她死了,不必揪心,来世再见。” 陈宝祥咬着嘴唇,不知不觉,血丝渗出,满嘴都是血腥气。 “这太愚蠢了,明知是空城计……大宗主怎么会如此愚蠢,拿所有人的命去赌?” 阿飞冷冰冰的脸上忽然有了笑容:“陈老板,你不是万花楼的人,永远不会懂。我们活着,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杀鬼子。从北平到沪上,几百次行动,几干条命,都毫不犹豫地扔进去,就是要在华夏大地树一面旗——一面中国人的不屈抗日大旗。三军不可夺旗,旗在军在,旗亡军亡!” 陈宝祥怔住,他虽然也发誓杀鬼子、报家仇,但却从未想过“树旗”。 “三干里江山如画,万花楼一剑风流。总要有一群傻子,为南方军北伐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做抗日的先锋军。陈老板,好好过日子,忍得胸中一口气,将来南方军进城,为反攻出力!” 阿飞把双枪放在窗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十块大洋,交给陈宝祥。 “这一战,我冒了必死之决心,这些钱留给你,买把宝刀,上阵杀敌——” 陈宝祥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金条和大洋上,带着阿飞的热血和豪情,烫得他掌心剧痛。 他想到自己画的那张日本狙击手布防图,赶紧掏出来,递给阿飞。 阿飞看了一遍,向陈宝祥挑了挑大拇指:“好,大宗主和大青衣没看错,陈老板是个明白人。” 陈宝祥苦笑:“您是高手,如果能给您帮一点小忙,我陈宝祥不胜荣幸。” “走了,杀鬼子去了,呵呵呵呵……” 阿飞笑着,抓起双枪,出了厢房,嗖的一声,飞身上了高墙,随即消失在瓦垄后面。 陈宝祥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上像戴了一条紧箍咒,疼得晕头转向。 他后退几步,坐在石磨边,把额头压在冷冰冰的石磨上。 “毫无办法,毕恭、毕敬撒下天罗地网,谁进米饭铺都得死。货台、运箱子的卡车、经六纬六处处都是陷阱,谁抢先出手,就得乱枪下做鬼。天哪,万花楼棋差一着,已经大败,不走更待何时?” 陈宝祥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爹,您咋的了?” 传文从屋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陈宝祥身边。 陈宝祥抬起头,用力抹了抹脸,暂时冷静下来。 “传文,你在货台上搬过箱子,日本人格外看重的那些箱子是什么样的?” “爹,那些箱子单独摆放,四面都有箭头,必须箭头向上,轻搬轻放。再者,箱子里面不是枪支弹药等铁家伙,看着很大,有时候又很轻。我记得日本人跟把头交代过,里面是玻璃家什,一旦摔碎就成了废物。” “如果再见到,你能认出来吗?” 传文点头:“当然能,每次都是我带几个动作麻利的工友,专门搬这类箱子。” 陈宝祥问清楚这件事,是为将来做打算。 万花楼要炸毁箱子,不能盲目去干,得弄清楚是不是正主才行。 “爹,咱别惦记这事了,那是日本人的箱子,跟咱关系不大。刚刚传武说,隔壁就是铭新池,等咱正式进了大观园,就在铭新池订个专用的包间,天天过来洗。” 陈宝祥此刻心急如焚,哪还有工夫考虑洗澡的事? “传文,你好好记住那些箱子的模样,如果将来有一天,需要你帮忙辨认,你就睁大眼睛,干万认准了,知道吗?” 传文十分纳闷,但还是用力点头,连声答应。 此刻,夕阳已经西下,院内晦暗下来,只有东面墙头上,还留着一抹红光。 “爹,总算熬到太阳下山了。等人家请完客,咱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就在此刻,大门敞开,六个灰衣人快速进来,拔枪戒备。 陈宝祥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传文回屋,趴在窗台上,向外望着。 “嘎吱、嘎吱”几声过后,有人低声吩咐:“轻搬轻放,箭头向上,都搬进去,堆放在院子中间,最后拉扯篷布盖上。” 传文叫了一声:“爹,是二把头。” 陈宝祥明白了,刚才的“嘎吱”声是卡车刹车的动静。 传武摸着脑袋,自言自语:“二把头带人来干啥呢?他们不在货台上干活,怎么跑这里来了?” 电光火石的刹那,陈宝祥一下子想通了:“毕敬派冯爷找民用卡车,把箱子送到偏僻院落,好好看护起来。同时,派军用卡车,拉着另外的箱子去经六纬六,在那里摆下空城计,等敌人上钩!” 这又是一出空城计,只要万花楼出击,就全完了。 “哥,咱出去帮忙?” 陈宝祥回头,给了传武一个脖溜子:“放屁,老老实实待着,别出声。” 这是货台的秘密行动,传文、传武没上工,正好躲过这次的秘密押送,是件大好事。 十几个力工来来回回,把二十多个大箱子搬到院里,堆放在院子中央,最后抬进来一大块篷布,把箱子盖起来,四边压上砖块。 “爹,就是这些箱子,四边带着箭头。你看刚才他们搬箱子的时候,动作很小心,但脚下不费力,就证明箱子很大,东西却不压手。” 陈宝祥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打算:“既然万花楼的终极目的之一,就是炸毁箱子。那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任务,帮助顾兰春了了一桩心愿。” 一念及此,陈宝祥猛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