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文吓了一跳,立刻后退三步。 “不用怕,我是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发笑。现在,别管这些箱子,无论谁问起来,都是一问三不知,懂了吗?” 两个孩子点头,眼中露出恐慌。 “好了,你俩别担心,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呢!” 箱子搬完,黑衣人出去,又把大门反锁起来。 接着,卡车按了按喇叭,慢腾腾地开走了。 忙活了这么久,夕阳落山,暮色又至。 柳月娥带着秀儿出屋透气,一家人都站在院子里。 陈宝祥走到篷布边,看到边缘位置,有“日本关东军驻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队”的喷漆标志。 他的心又揪起来,鬼子在东三省祸害了那边的老百姓,又转移到济南,企图再次炮制那边的辉煌成果。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济南人,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箱子就在这里,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麻烦了。” 陈宝祥绕着篷布一圈,又吩咐传文,掀开篷布一角,再三确认。 他的心里忽上忽下,忽冷忽热,既觉得胜券在握,又觉得如坐针毡。 如果今晚一家五口能顺利离开,他就想办法通知顾兰春,直接杀到铭新池旁边来,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晚上,一家人又是热水泡干粮,草草吃了一顿。 陈宝祥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就怕错过爆炸声。 传武吃饱了饭,在院里下腰、蹲马步、练拳,一刻都不闲着。 陈宝祥坐立不安,在各个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忽然发现,西厢房地面的青砖刚刚铺过,砖缝里的泥土还很新鲜。 既然是闲置的老院,冯爷根本没有必要费这工夫。 陈宝祥蹲下,掀开一块青砖,审视着下面的泥土。 他之所以注意这些细节,就是因为此前毕恭说过,朱啸天夺金得手,交给冯爷藏匿。 冯爷住在铭新池,那边人多眼杂,不可能直接把金子运过去,只能选择僻静、放心、眼皮底下的地方,这个老院,就非常符合条件。 陈宝祥拿过一根树枝,插进土里,只下落了半尺,就被一层坚硬的东西挡住。 他从角落里找到一把铲子,向下挖了几下,泥土中就露出了个黑乎乎的铁箱子。 陈宝祥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俯下身子,鼻尖贴近铁箱,仔细闻了一阵,已经闻到了黄金的味道。 他没惊动其他人,把泥土填好,又把青砖放回原处。 如果放在从前,突然找到失踪的金条,他应该感到极度兴奋才对。当下,他只是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害冷,不得不面对这些天大的祸事。 炸箱子,有可能全家被牵连。 找到黄金,则很可能遭到冯爷灭口。 米饭铺那边,一旦开始火拼,那个家就没了。 他走出西厢房,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差一点跌倒。 柳月娥跑过来搀扶他,让他在石磨边坐下。 “当家的,你气色不好,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 陈宝祥点点头,勉强一笑:“我是担心,左邻右舍知道有人在咱家宴请鬼子,还有那个戏台……牡丹阁的戏子。唉,真不应该答应毕恭,咱老陈家本来跟鬼子扯不上半点关系,现在,名声都毁了。” 柳月娥笑着宽慰:“是毕恭宴请鬼子,又不是咱。城里那么多鲁菜馆子,都给鬼子做菜,老百姓要笑话,谁都跑不了。当家的,别多心了。再说,咱很快就进大观园,跟县后街老邻居们走动少了,他们说啥,不用听就是了。” 陈宝祥深吸一口气,挺起腰杆。 他明白,自己是陈家的顶梁柱,不管多难,都不能倒下。 “好吧,我明天就联系田老板,看那边收拾妥当了,就直接找房子搬过去。” 三个孩子听见,顿时雀跃起来。 他们在县后街的院子里住了多年,破破烂烂,节衣缩食,已经过够了那种拮据生活。 在老济南人看来,一脚踏入大观园,就是鱼跃龙门,贵不可言。 三个孩子并不爱慕虚荣,可从青砖灰瓦的老街巷搬到富丽堂皇的商埠区,那可真是扬眉吐气的大好事。 到了晚上九点钟,冯爷先过来,笑眯眯地祝贺陈宝祥:“陈老板,毕大爷马上就过来,今晚的宴请很成功,牡丹阁的姑娘们色艺双绝,济南鲁菜口味一流,日本朋友非常满意,据说已经给了赏钱。恭喜啊,能跟日本朋友搭上关系,真是天大的好事!” 陈宝祥抱拳回礼,心中疑惑。 既然鬼子到场,为何万花楼的人没有引爆炸药包? 原先以为是空城计,可毕恭和毕敬到底演的哪一出? “陈老板,想不到啊,你这个小小的米饭铺,今晚成了济南最热闹的地方。牡丹阁的姑娘们乐器一响,上百位街坊邻居涌到县后街,把米饭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平时,他们哪有这个耳福呢?琵琶、二胡、竹箫、唢呐……日本朋友都听呆了,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陈宝祥不明白米饭铺发生了什么事,冯爷说得越多,他听起来越糊涂。 如果街坊四邻都到米饭铺门口听曲子,炸药包一响,那得有多少人受牵连? “陈老板,脸色这么难看?是因为赏钱的事吗?你放心,毕恭不会昧下日本朋友的赏钱,全都给你,肯定是一分不少,全都是你的,呵呵呵呵……” 陈宝祥观察冯爷说话时的眼神,不像是说反话、编瞎话,只好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冯爷又聊了一阵闲话,才说到一件正事。 原来,铭新池原先的大账房、二账房年龄都大了,一个是六十二,一个是五十七。 他们原先带过两个徒弟,脑子虽然灵光,但品德上微有瑕疵。还没学会通盘做账,先学会了收黑钱不记账。 “陈老板,我很欣赏传文,如果你舍得,能不能让他来铭新池当学徒?” 陈宝祥精神一振,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赶紧抱拳致谢。 他把传文喊过来,冯爷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传文干净利落地答应下来,并且很有礼貌,立刻向冯爷敬茶改口:“谢冯爷关照,请东家多提携。” 冯爷哈哈大笑,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好啊传文,是个有眼力价、能出头露面的好苗子。你放心,我会跟两位账房先生交代明白,严加管教,毫不马虎,让你学到真本事,早日出徒!” 一时间,陈宝祥与冯爷成了一家人,传文的安雅克制,为自己的未来铺平了道路。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钟,毕恭才姗姗来迟。 陈宝祥一边跟冯爷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倾听,生怕枪声和爆炸声突然响起来,打碎济南城的宁静。 毕恭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一见面,就拿出一个红丝绸的红包袋,里面鼓鼓囊囊,塞着一大卷纸币。 “陈老板,这是船越先生的赏金。他对今晚的宴会非常满意,你的小院又宽敞,又安静,让他有回归东京都的感觉。” 毕恭落座,传文赶紧泡茶。 “陈老板,真是幸运,我做了那么周密的布置,一个都没用上。看起来,各路人马知难而退,不敢露面。好啊,一切都有惊无险,一切都平安度过,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喽!” 陈宝祥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他不愿万花楼鸡蛋碰石头一样,明知不可能胜利,仍然义无反顾发动冲锋。 这种打法,跟当年大清朝马队向八国联军的洋枪队发动冲锋,有什么区别? 最终结果,就像秋天的高粱那样,在雪亮的镰刀之下,一棵棵躺倒。 要想刺杀日本鬼子,一定有更高明的做法,而不是自投罗网。 “毕大爷,那我把卡车叫过来,送陈老板一家回去?” 毕恭点头:“很好,今天陈老板一家都累了,先送回去休息,明天再聊。” 陈宝祥松了口气,带着家人上了卡车,由冯爷亲自陪同,回米饭铺来。 他想不到,进门之后,地面和桌椅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油污垃圾。 小戏台和横幅已经撤掉,让陈宝祥松了口气。 后院也打扫过,门窗上的尘土全都擦掉,比过年时还洁净。 柳月娥里外检查一遍,喜滋滋地烧水泡茶:“这些日本人还挺讲规矩,用完咱家的桌凳,都擦干净、归置好才走。要都跟他们一样,咱也愿意跟人家平等交往。” 三个孩子先去睡觉,冯爷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跟陈宝祥聊天。 刚才进门之前,陈宝祥环顾四周,制高点上的狙击手都已经撤离,宴请招待日本人的全部危机,就此结束。 “陈老板,还真别说,毕恭、毕敬两位江湖大佬对你不错,日本人在这里请客吃饭,逼得全济南城的鲁菜馆子都向你低头。以后陈家大饭店开在大观园,首先就要压他们一头了。你呀,以后别忘了人家的恩德,吃水不忘挖井人,对吧?” 陈宝祥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暗处发生,很快就要冒出头来。 “冯爷,你也觉得在大观园开饭店是门好生意?” “当然当然,不单单是好生意,而且是百里挑一的大好生意。那位田老板一看便知道是老江湖,一眼挑中了你,就是因为你秉性够老实,为人够厚道,做人够忠诚……好好干,肯定是一本万利,誉满齐鲁!” 冯爷告辞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钟。 他大概是兴奋过度,收了传文当学徒工,跟陈宝祥扯上关系,就等于是找到了一起发展的同道中人。 从此以后,铭新池又多了一位得力的盟友,少了一位竞争敌人。 陈宝祥带着满腹疑虑睡下,辗转反侧了好久,才艰难入睡。 他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外面的人声、车声惊醒。 “开门,开门开门……” 有人砸门,前门后门一起响起来。 陈宝祥穿衣起床,刚到院子里,外面的人已经破门而入,全都是单手持枪的黑衣人。 “各位,怎么回事?我又犯什么法了,有话说话,别吓着我孩子!” 陈宝祥站在北屋门口,张开双臂,挡在黑衣人前面。 “陈老板——” 毕敬出现在店里,穿着棉袍,戴着棉帽,眼神森冷,杀气腾腾。 “毕二爷,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刚刚从冯爷那里回来,就睡了一会儿。” 毕敬走过来,站在陈宝祥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陈宝祥毛骨悚然,因为他从毕敬眼中,看到了凛冽的杀机。 “陈老板,我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