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来的果真是冯爷,眉骨以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大半边脸肿得像猪头,眼睛也被挤得缩成了一条细缝,看人的时候,极为吃力。 陈宝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住了冯爷的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冯爷这次好运气啊,虽然中了一刀,却依然生龙活虎……” 冯爷看清了陈宝祥的脸,艰难地笑起来:“是啊,大难不死,飞来横祸。我没事,北平名妓白凤凰一到,我就百病全消了……铭新池已经装潢完毕,就等着开业了。” 陈宝祥有很多话想说,可面对这种状态的冯爷,所有话都变成了安慰的话。 田东流走过来,跟冯爷打招呼。 “田先生,你跟陈老板合作,是最聪明的选择。什么时候,给我介绍几个大金主,让我的铭新池,也能继续扩大扩大?” 田东流大笑,指着招牌:“还要扩大,冯爷,铭新池已经是华北第一池了,还想怎么样?西安华清池是因为杨贵妃洗过澡,铭新池如今的江湖地位,直逼华清池。假如白凤凰过来洗澡,哈哈哈哈……” 他不愧是生意人,冯爷花重金请白凤凰的用意,一眼便知。 冯爷有些得意:“田先生是懂行的人。” 陈宝祥突然想到一件事,既然白凤凰能让铭新池身价倍增、名扬天下,那么,如果天子到这里来洗澡,岂不就成了神龙洗澡? 更进一步,如果天子和白凤凰共浴,那就是龙凤呈祥之干古美谈,必然震惊天下,国内无双。 田东流聊了几句,告辞离去。 冯爷唉声叹气:“他妈的,向日本人进贡那么多,有人刺杀我,他们屁都不管。我找军部的朋友讨教,他们说,中国人刺杀日本人是大事,中国人刺杀中国人是小事。所以,这件事到了最后,很可能不了了之。” 陈宝祥陪着叹气,宽慰了几句。 当时那种情形,幸好冯爷命大,换了另外的人,恐怕当场就要断气了。 “我他妈的年轻时练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上肉硬,能挡刀子。八方面军的人敢弄我,下次饶不了他们!” 陈宝祥急了:“冯爷,没有真凭实据,空口白牙的,咱别一张嘴就说八方面军。你跟八方面军之间,也没什么梁子啊?” “老陈,事都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懂?真是个棒槌!朱啸天夺金,放在我那里,已经惹火了八方面军。他们杀了毕恭,抢走金子,没想到抢了个空,当然生气,以为是我做的——” 陈宝祥愣住,因为“抢了个空”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就是——冯爷知道,箱子是空的,金子不在里面。结果只有一个,冯爷提前动手,转移了金子。 冯爷重伤以后,脑子和嘴都不好使,才会突然泄露了真相。 “哎,老陈,刚刚说错了,你可别多心。我的意思是,他们抢金子,只找到一小部分,招远还要运送三万两黄金,这些才是八方面军的大头货。” 冯爷越解释,陈宝祥越笃信,金子现在就在冯爷手里。 说金子已经到了太行山的,肯定也是冯爷放出来的风。 “冯爷,我一向守口如瓶,请放心。” “哎我说老陈,干万别当真,是我疼糊涂了。黄金就埋在西厢房下面,八方面军的人太贼了,下手也狠,直接杀人越货……” 陈宝祥脑袋里嗡嗡作响,始终都有一座金山,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如果是冯爷动手,拿走全部金子,那么杀人者也是他。 如此盘算,冯爷夺金害命,丧尽天良,必须得死,以平民愤。 “陈老板,看着我,你看着我——” 冯爷气急败坏,死死盯着陈宝祥。 “我刚刚被人绑票,才放出来……” 陈宝祥脱下棉袍,再脱下里面的坎肩和小褂,背过身去,让冯爷看到自己的后背。 小褂上,留着巴掌大的一块血迹,正是那根钉子留下的。 “这伤口是……钉子?” “对,冯爷,我现在脑袋里嗡嗡的,刚刚你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陈宝祥举起小褂,再次转身的,对着冯爷。 冯爷吓了一跳:“他妈的,这是咋回事啊?” 陈宝祥慢慢穿上衣服,满脸都是苦笑:“济南城乱了,各方势力不讲规矩,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冯爷,你我最近走背字,还是老老实实最好。” 其他人都吓愣了,退到黄包车后面去。 “那你回去歇着吧,他妈的,要是查出谁跟老子过不去,直接宰了他们!” 陈宝祥返回米饭铺,累得气喘吁吁,后背伤口越来越疼,仿佛那根钉子,已经刺穿了他的后背,浑身都在透风撒气,力量也无法集聚。 还没到家,刚刚到了西门大街与芙蓉街的交叉路口。 有人就从路边的小铺里出来,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拖进去,按在椅子上。 “陈老板,是我。” 角落里,一个手里握着书卷的人低声招呼,正是毕敬。 “又怎么了毕二爷,我要回家,回家歇着去……又怎么了?” “我的人都在大明湖、芙蓉街、狮子口街一线埋伏,这一次,我有确切消息,玉谦旗袍店是万花楼大本营,他们正在密谋,炸毁泺源公馆。” 陈宝祥吃惊,这计划刚刚开始执行,就被毕敬查获。 可见,万花楼里面一定有内奸。 “就在今天,船越先生登车去北平,我呢,趁着她们分心去车站执行刺杀任务,直接趁虚而入,要端了万花楼的老窝。” 陈宝祥咬牙忍痛,眼下这件事,比他的背痛更重要。 “时间差不多了。” 毕敬看看手表,带着陈宝祥出门,直接进入芙蓉街。 芙蓉街上人来人往,跟平时一样热闹。 到了旗袍店,毕敬吩咐:“发出号令,两路进击,抵抗者,杀无赦。” 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打了三声唿哨,两侧巷子里冲出几十个黑衣人,由旗袍店正门闯入。 陈宝祥一句话都不说,老老实实跟在毕敬身后。 “陈老板,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向我求情。你想想,她们要炸泺源公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跟日本人你死我活拼命。再不除了她们,日本人能放过我吗?” 陈宝祥陪着笑脸点头:“是是,是是,我明白,绝不求情。” 他心里只惦记顾兰春,只要她没事,他也没事。 她有事,他就必须出手。 毕敬说得对,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只能是你死我活,容不得半分变通。 他们进了旗袍店,一路向后,到了院里。 这一次,他们只抓到了两个裁缝、两个伙计,总共四个人。 并且,这些人一问三不知,就是旗袍店干活的,除了接待客人,其它一概没接触过。 毕敬提到“万花楼”的名字,这些人更是一脸懵懂之色,听都没听过。 “真是奇怪,把老米叫来。” 很快,一个脸色苍白、四肢瘦长的中年人被拖过来,垂手站在毕敬面前。 “你说,万花楼要炸泺源公馆,炸药包在哪儿?谁负责送进去,谁负责点火引爆?你来过这里吗?有没有地下暗道之类?” 老米摇摇头:“我都不知道,他们命令我混入泺源公馆,给厨房打下手。他们说,炸药包很快就运进来,摆在八个地方,只要引爆,泺源公馆就变成一片废墟。” “炸药包呢?他们人呢?你说他们要炸泺源公馆,目的何在?” 老米满脸惊恐,愣愣地看着毕敬。 毕敬压下火气,一句话一句话地重复。 “我这几天一直住在泺源公馆里,她们送来口信,说会把炸药包绑在风筝上,或者放在米饭桶里,都能运进去。总之,我的任务是混进去打探消息,爆炸之前,肯定能收到撤退通知。” 陈宝祥心里一动,风筝和米饭桶两种渠道,他都想到了。 这是一场智慧与筹谋的生死较量,谁先出手,就容易坠入陷阱。 后出手的,反而能谋定而后动,看准敌人破绽,火速出手攻击。 “还有什么?” “没了,就等着她们联系我,拿了赏金跑路。” 毕敬气得连连皱眉,却又毫无办法。 “传令,搜索左右五条街,只要是可疑的女人,立刻抓来,不听解释!” 毕敬下令,他的人就火速冲出去,展开大范围搜捕。 “老米,你他妈拿了我几十个大洋的赏钱,到底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你混进泺源公馆是我安排的,都好几天了,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 毕敬急得在院里来回打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陈宝祥每隔一段时间,就摸摸左袖子里的攮子。 顾兰春有难,他不得不化身为刀客。 刀客有情,刀却无情。 为了顾兰春,他甘愿背后出刀,解决了毕敬再说。 “陈老板,你听听,这些愚蠢的家伙,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干。我怀疑,泺源公馆只是个幌子,她们的真实目的是——” 毕敬冷静下来,反复推演,联想到船越身上。 这才是聪明之举,他考虑问题,从不拘泥于表面,也不用时间和地域做限制。 身在济南,心在北平。 他考虑的事,是东北军老帅那一级别的大人物应该考虑的。 假如当年老帅让位与他,而不是子承父爵,或许东北军就不会亡了。 “陈老板,如果船越先生再次遇险,我的江湖地位就危险了。现在,跟我去车站!” 毕敬带着叶天出门,登上黄包车。 车夫还没起步,大明湖方向就走过来三个女人。 陈宝祥愣了,三个人分别是顾兰春、闻杜鹃和凌云竹。 她们绝对不该此时此刻出现在芙蓉街,等于是自我暴露,与敌人硬拼。 毕敬一下子站起来,指向北面:“抓人!” 二十多个黑衣人一拥而上,把三个女人围在中央。 陈宝祥的心忽悠一下子,高高地悬在半空中。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不想在这里看到顾兰春,但冤家路窄,她偏偏出现了。 再一次,他轻轻抚摸袖子里的攮子。 如果真的需要出手,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毕敬 过去,对于这个问题,他想都不敢想。 他不想跟毕敬动手,胜算真的太小了。 只不过,为了顾兰春,他甘愿赴死。 刀无情,人有情。 遇见顾兰春,就是他命里的生死大劫。 正如毕敬说的,你死我活的时候,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