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能干什么? 陈宝祥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如果能选择的话,他只想做一只缩头乌龟,老老实实待在米饭铺里,等着这三天过去,然后把金条交给冯爷,赎人接人,皆大欢喜。 仅仅过去一天,事就找上门来。 冯爷带着四个徒弟,气势汹汹地登门,手里转着两个溜光水滑的铁核桃,瞪着一双牛眼,把陈宝祥堵在店里。 “陈老板,是不是玩我?咱说好了,十根金条捞人,怎么没动静了?今儿不管你干不干这事,老老实实把金条拿出来,咱哈哈一笑,还是朋友。不然,别怪我认钱不认人!” 陈宝祥牢牢记着“三天”之约,陪着笑脸解释:“人家亲属凑钱去了,凑够了直接送到铭新池。” “什么时候凑够?” “两三天,快则两天,慢则三天。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绝对不敢玩笑。” 冯爷冷笑:“我牢里的兄弟马上过来,如果你玩我,那就对不住了,你要捞的人,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陈宝祥急了:“冯爷,咱别这样啊,给我点面子,等我三天——不,两天,就两天,保证把金条送到。” 外面有人哈哈大笑:“保证?你一个小小厨子保证有个屁用?” 冯爷精神一振,转过身去,换了笑脸,快步迎出去。 这次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全都四十岁上下。 男的长着一张黑红脸,两臂袖子卷起来,左臂纹着一串咬牙切齿的鬼头,右臂纹着一尊睁眼关公。 女的脸色苍白,眼神犀利如刀,紧紧咬着嘴唇,仿佛每时每刻都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 “司爷,平大娘,惊扰二位,实在是唐突。不过,二位是泺源公馆里的实权派,要办事,只能求到二位头上了。” 那位司爷摆摆手,冯爷就吩咐自己的徒弟们出去,再把大门关上。 “那位凤九凤老板是你什么人?” 陈宝祥向司爷抱拳:“是朋友的朋友,托来托去,托到我头上。” “那种大人物不请上层大官帮忙,非得费这种工夫,真是愚蠢。” 平大娘冷笑:“人家不愚蠢,咱怎么赚金条?焚尸炉下捞人,一丝一毫都不能差池。这样把人捞出去,鬼子想追查,都没地方找去。出去再换个假身份,重造一份良民证,又是一条好汉,呵呵呵呵……人家不蠢,蠢的是日本鬼子。” “二位,这样说来,捞人的办法又变了?” 平大娘看着冯爷:“那是当然,像你说的,到泺源公馆门口去接人,真是笑话。日本鬼子的暗探,就像一条条发情的公狗一样。从正门出来的人,不管怎样转移,始终都在他们的追踪之内,随时都能再抓回来。” 冯爷摸摸脑袋,尴尬地笑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有门道。 陈宝祥以为“捞人”,就是光明正大地交了钱赎人。实际上,按照平大娘的说法,应该算作“诈死埋名”。 先把人弄“死”,拉到焚尸炉那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装在麻袋里,让背死尸的人背出去,寻个僻静地方丢下,事儿就妥了。 “多谢司爷和平大娘,陈老板,赶紧上饭,款待二位高人——” 陈宝祥忙不迭地端上把子肉和米饭,然后站在一边伺候。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又问了几个问题,确保陈宝祥这边,是真想捞人,而不是下套。 陈宝祥拍着胸脯保证:“三天之内,肯定把钱凑齐,辛苦二位,高抬贵手,给我那朋友一条活路。” 司爷吃得满脸流汗,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日本鬼子,嘴上说得好听,天天说涨工钱,也没个动静。当年跟着韩长官的行刑队,虽然干的是脏活累活,天天跑法场砍人头,可是赚钱也多对吧?” 冯爷陪着笑脸:“那是那是,当年司爷是行刑队头一把快刀。听说那些罪犯家属为了自家人少受罪,都到行刑队打点,在法场上请司爷亲自动手。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刀刃上不沾一丝血滴。” “那是一定的,换个生瓜蛋子行刑,一刀下去,砍不到脖子上,直接砍到肩膀,疼得犯人跳起来,带着刀满城跑,呵呵呵呵……” 平大娘冷笑:“是啊,杀人是手艺,救人是江湖。杀人的是面子,救人的是里子。济南城内,真正敢杀人也敢救人的,只有咱两个了。 司爷放下筷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小日本抢了中国人这么多钱,都他妈的自己窝起来,拿着咱中国人当牛做马。老子也是干够了,等南方军杀回来,要小日本好看!” 冯爷向陈宝祥使了个眼色,右手拇指、食指搓了两下。 陈宝祥明白,从柜台抽屉里数出二十个大洋,一分为二,双手捧给司爷和平大娘。 “感谢二位,这是一点茶钱,请笑纳。” 两人把钱装起来,连个谢字都不说,起身出门。 到了门外,平大娘回头,眼神冷漠,盯着陈宝祥:“这次,我们是卖冯爷一个面子,别给脸不要脸。刚刚说了,我们先学会杀人,后学会救人。如果你嘴不严实、做人不讲信用,那就对不住了,凤九大卸八块,烧熟了送回来,等着吃烤猪吧!” 陈宝祥只能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明白,平大娘,我陈宝祥是个男人,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送走了这两个凶神恶煞,陈宝祥邀请冯爷进来,先收拾了桌子,然后沏茶。 “陈老板,别怪我说话难听,捞人这件事,大家都担着风险。你刚刚看见了,司爷和平大娘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在牢里弄死个人,跟踩死个蚂蚱差不多。” “是是是,冯爷,我保证做到,十根金条三天内送到铭新池。” 经过了这番折腾,冯爷的气也消了。 “陈老板,我昨天晚上见到修夫人,她对你送去的把子肉赞不绝口。你还别说,咱济南城内外大大小小这么多卖把子肉的,能跟你陈家把子肉相提并论的,只有张家——张家也不行!” 陈宝祥内心受到触动,修夫人当面夸奖,背后称赞,真是他在美食上的知音。 更为难得的是,修夫人外表华贵,仪态端庄,秀外慧中,举止不俗。 被这样一位北平来的出众丽人赞美,尤其值得高兴。 “陈老板,我说的鲁菜盛宴那件事,刚刚放出风去,高都司巷黄家就蠢蠢欲动。黄二少找过我两趟,我直接推到你身上。这家伙,为了撑起黄家的门面,真肯下功夫。” 陈宝祥脑海中浮现着修夫人的倩影,稍微有些走神,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陈老板,鲁菜盛宴这事,咱是无利不起早,凭什么费力巴拉地搭台,让黄家唱戏?按我的意思,你来牵头,让田先生那边的金主出钱,我出地方,咱大家合力办了,以后形成规矩,每年都办,每年评选‘鲁菜至尊’,哈哈哈哈,这钱就哗哗地进账,岂不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说到底,冯爷是想空手套白狼。 他只是出个点子,就想名利双收,也有点过分了。 “我去找田先生问问。” “问什么啊,他一个外地人,鲁菜是咱济南人的事,外地人老老实实交钱,咱带他一起玩,不就行了?在我眼里,外地人都是棒槌,想在济南插旗,他得老老实实上供,你说呢?” 陈宝祥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习惯了被人践踏,只知道缩着脖子做人,被人欺负,也不敢找回面子来。 当下,如果不是泺口灭门案,他心里那点血性,也激发不出来。 冯爷刚刚离去,一个长衫礼帽的男人就洒脱地走进来,在门边的座位上坐下。 “陈老板,一碗饭,一块肉,一个海带卷。” 陈宝祥心里猛地一哆嗦,这男人就是在芙蓉街威逼他的那个人。 此刻登门,肯定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 他把米饭、肉、海带卷端过去,男人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给你的,一百个大洋。事成之后,另外一百个,我会差人送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湖人一句话一行钉子,你明白吧?” 陈宝祥没有推脱,老老实实收下。 他如果不收钱,对方又要发难,恐怕就吓坏了柳月娥。 男人拿起筷子,环顾四面:“陈老板,大洋不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你收了这些钱,就得遵守规矩。我这一生,最恨不守规矩的人。去年在沪上,霞飞路七十六号有个小小的科长,收了钱不办事,让他捞人,最后想吃霸王餐。结果,我把他整整齐齐地大卸八块,摆在霞飞路正中央。” 陈宝祥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人是江湖传说中南方军暗杀团的大人物——追命神枪崔靖康。 追命神枪猎杀七十六号“僧王”一战,已经成了传奇。 崔靖康代表的是南方军一流杀手的顶尖实力,“僧王”是日本人培养出的特高科精英,曾在日本忍者大会中,怒杀忍术界三元老,夺得“上忍之帅”的称号。 那一战的起因,是“僧王”收了南方军一百根金条,答应释放一位被俘的谍报专家。 结果,僧王临时起意,玩了一把黑吃黑,不但吞了金子,并且以残忍手段,虐杀谍报专家,逼出秘密,将南方军设在沪上法租界的三十名谍报员、七部电台全都深挖出来。 崔靖康奉命入沪,十日之内,将僧王大卸八块,摆在霞飞路。 此举,震惊中外,名动江湖。 “追命神枪崔靖康”的威名,气贯长虹,天下皆知。 “这位大爷,咱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就是个厨子,凑巧帮人办事,如果有得罪之处,您指出来,我马上改。家里人胆小怕事,干万别吓坏了他们,拜托了。” 崔靖康一笑:“你不找事,事怎么找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一声,跟我打交道,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陈宝祥不敢辩解,满肚子都是气,涨得鼓鼓的。 “三天。” 崔靖康再次强调,陈宝祥苦着脸点头:“是是,就按您说的,三天。这不是还剩下两天吗?对不对?” “没错。” 崔靖康又是一笑,低头吃饭。 他吃饭的姿势极为奇怪,右手握着筷子,夹菜送到嘴中。左手一直横在胸口,看似是吃饭噎着了,轻轻揉搓胸口,实际是每时每刻都做好拔枪的准备。 陈宝祥招子很亮,看得出此人左手手腕极粗,手指修长有力,证明他是个左撇子。 凡是左撇子,左手比右手要灵活两倍以上。 如果敌人盯上他,只注意他的右手,忽视了左手,那么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就能左手拔出右侧腋下的手枪,借着右臂的遮掩,瞬间开枪杀敌,一击必中。 陈宝祥看透一切,却毫无办法。 他可不敢招惹南方军暗杀团的人,这些人号称是南方大总统的锦衣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敢拦阻,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