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爷何必过谦?八方面军里面,论学问与家世,谁比得过谭爷?刚刚给那小姑娘写《潼关怀古》,用的是海褰冥氏之‘天下无敌’狂草体。要知道,你们八方面军的文胆军师周大人,我南方军白大将军最推崇的,就是海褰冥氏之狂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何等胸襟气魄,何等断喝鬼神?吞天地,逆乾坤,踏北斗、扫日月……” 海褰冥氏即“戊戌六君子”谭嗣同先生之雅号,天下皆知,英雄俯首。 昔日变法失利,大刀王五爷力保,谭先生本来可以安全离京,远赴巴黎。不过,他自愿为变法殉难,以求唤起朝廷变法之决心。 这份胸怀,感天地而泣鬼神。 寰宇之内,无人能及。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好诗,真他妈好诗!我谭一岳一生,为农为商皆不得,学书学剑两无成,最后沦落为八方面军四杀手之一,还排不上榜首第一,真是辱没了谭门正宗之名!” 陈宝祥站起身,在黑暗中向着谭一岳深深鞠躬。 他平生最敬重的是忠臣孝子,而谭嗣同先生昔日壮举,激励无数国人,立志变法,爱国救国,才有了今日国民之觉醒。 过去,他只知道谭一岳是八方面军四大杀手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却不知道对方的家学渊源。 既然是谭家后人,当然受得起他深鞠三躬。 “谭爷,过谦了。” “姓崔的,你敢在济南挑衅八方面军,是不是活腻了?” “谭爷,我也是重担在肩,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查不出谁是‘怒天王’,不光日本军部着急,南方军那边的领袖,也是寝食难安。你们的那位文胆军师周大人好手段,一口气在日本鬼子这里扎下了怒天王、叫天王、恨天王、狂天王,还有云、飞、风、起四大暗桩特务组织,另外原有的长江暗桩一百单八将尚存,对不对?” “呵呵,你们南方军的人,抗日不行,搞自己人的情报,倒是准得很!” “谭爷,这些名字,听起来就让日寇华北军部、白大将军头疼。白大将军有令,三年之内,借日寇之手,铲除八方面军暗桩,不得有误。我办不好这事,回去就要人头落地。你说,为了活命,我手段卑鄙一点,有错吗?” “没错,你说得句句有理。我比不上你巧舌如簧,但我知道一点,你来错地方了。江湖人不敢犯错,小错重伤,大错亡命。崔靖康,你的死期到了。” 崔靖康站在院子里,单手按着石磨,不顾身边四个人黑洞洞的枪口,微笑着回应:“好啊,我死期到了,没什么关系,都是芝麻绿豆小事。不过,有两个人的生死,谭爷一定感兴趣,北平鸿记新衣庄的孟秋官女士与覃无言小姐——” 谭一岳闷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谭爷,我的人说,孟秋官女士平时称呼覃无言小姐为‘妹妹’,覃无言小姐称呼孟秋官女士为‘嫂子’。这样一来,按照华夏人的礼仪,覃无言小姐就是孟秋官女士的‘小姑子’,对不对?” 谭一岳又是一声闷哼,但他被崔靖康这些话制住,内心愤怒,却发作不得。 “谭爷,那位覃小姐对孟女士十分尊敬,两人相差十二岁,覃小姐虽然以‘嫂子’称之,却执礼甚恭,犹如事母,可谓贤德之女。孟女士出身于大户人家,知书达理,进退有方,与覃小姐相处,情同骨肉。谭爷不在北平,知道这嫂子温顺良淑、小姑子贤惠有礼的故事,是不是也感到欣慰?” 陈宝祥猜到,孟、覃二位,一定是谭爷的至亲。覃无言这个名字,是一个“谭”字拆开,当然就是谭家人。 “呵呵,崔靖康,你说的故事的确动人。说吧,你想要什么?” “一是要秘籍,二是要八方面军所有奸细的名单。不过,以谭爷的身份,名单一事,恐怕是难为你了。你肯定不知道‘怒天王’是谁,我也不会强求。今晚就一句话,把秘籍给我,我就走。” “姓崔的,根本就没有秘籍,这是一个编造出来哄骗日本人的白手局,让日本人恐慌,海军不得不全部离港,避免遭到毁灭性打击。只要日本人陆海空三军分离,盟军就能各个击破了。” “谭爷,别开玩笑,你开不起。” 谭一岳站起来,带着陈宝祥到了院里。 崔靖康面对这么多人,毫不在意,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没有秘籍,逼我也没用。我们可以换一种交易方式,比如南方军在日寇内部潜伏人员的名单?我保证你的人没事,你保证我的人没事,这就扯平了?” 陈宝祥感觉到,谭一岳全身散发着勃勃杀机,已经无法控制。 “谭爷,告诉你一件事,孟、覃二位,现在都在我手上。我死了,她们马上就死,谁都救不了她们。” 事情已经陷入僵局,如果双方火拼,损失必定同样惨重。 东北面,突然有警笛声响起。 不到半盏茶工夫,全城警笛四起,鬼子的巡逻队穿行在大街小巷,追踪着可疑人物。 谭一岳和崔靖康都是日本鬼子的心腹大患,一旦暴露,都不可能生还。 “谭爷,今天的事,暂时到此为止。你最好记住,南方军才是华夏正统,太行山那边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 崔靖康后退,四个人立刻闪开,让出道来。 “姓崔的,让你的人远离北平鸿记新衣庄,不然,大家闹起来,面子上都不好看。” 等到警笛声消停了,崔靖康就翻出东墙,迅速离去。 谭一岳表面粗犷,但做事却很小心,没有翻墙,而是开了北门,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阴影离开。 陈宝祥关了后门,先去检查柴房。 地上一滴血都没有,染血的树枝、木柴也都被带走了。 他看看平整的地面,知道白公子的遗体也肯定不在这里了。 这些人消灭痕迹的手法非常专业,表面看不出一丝一毫拼死厮杀的迹象。 陈宝祥站在院中,回想崔靖康说的话。 八方面军派遣大量谍报人员,潜伏于日寇盘踞之地,做事一定是慎之又慎,绝对不能轻易暴露。 崔靖康说出潜伏人员代号的时候,陈宝祥一一记住。 那些代号应该是来自于宋代济南诗人辛弃疾的《贺新郎》的下半阙:“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唉,只希望这么多抗日英雄临世,尽快杀光小日本,解放济南城……要杀鬼子就真正发力,别跟南方军一样,银样镴枪头,好看不管用!” 从谭一岳的突然妥协,陈宝祥不难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软肋,而谭一岳的软肋就在北平。 越是贤淑善良之人,就越容易遭人胁迫。 相反,一意孤行、无情无义之人,会活得更洒脱,更狂放。 秀儿从北屋出来,手里捧着那张宣纸。 “爹,这位先生除了写字,还留下十根金条。你们进来之前,他告诉我,你是个真正的大英雄,为了救那位受伤的娘姨,一个人半夜出城,连哄带骗,把鹊山的大夫接来治病。十根金条,只是略表寸心,请你笑纳。” 陈宝祥跟着秀儿进屋,果然看见,书桌上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绣布袋,里面码着十根金条。 柳月娥跟进来,看见金条,顿时愣住。 “娘,那个伯伯是个好人,说话虽然难听,但他对爹赞不绝口。还说,如果因为营救娘姨的事,惹了南方军和日本鬼子,他会帮咱逃出济南,到没有鬼子的地方去。” 陈宝祥摇摇头:“没事,咱不用逃。济南是咱的家,离开济南,那还怎么活呢?” 他拿起布袋,看着锦绣缎面上绣着的一片绵延群山。 大山用青色丝线绣成,松树用绿线,山尖积雪用银线,旁边还有一行细致飘逸的小字——“五岳归来不看山。” 绣品落款,是“秋官、无言”四个字。 陈宝祥领悟,布袋是孟秋官与覃无言共同绣成。 她们是谭一岳的亲人,无论他在天南海北,总是心心念念,无比牵挂。 南方军如果想对谭一岳动手,这两个女人将会首当其冲。 “纵然小姑贤能,嫂子呵护,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陈宝祥一想到谭一岳面临的困境,忍不住后背发凉。 江湖如此残酷,即便已经名满天下,仍然步步荆棘。像陈宝祥这样的小人物,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夜,陈宝祥翻来覆去,眼前都的布袋上的两个名字。 或许,谭一岳能做的,就是集合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消灭追命神枪崔靖康,然后将亲人转移。 天亮起来,陈宝祥坐在炕沿上,垂着头想心事。 凤九走了,谭一岳和崔靖康之争,也算是翻篇。 接下来,他老老实实跟着冯爷,先迎接白凤凰小姐,然后就是大观园陈家大饭店开业,全家踏上崭新生活。 “希望诸事顺利吧——对了,今天到干佛山去拜拜神,请神仙保佑,让我陈家少遭风雨,多接财神!” 他叫醒柳月娥,吩咐她准备供果,一起去干佛山。 昨天平白无故得了十根金条,柳月娥美滋滋的,脚下轻快,动作麻利。 她先炸了几个糖糕,选了六个,分作两份。接着,找出两个点心匣子,放在布兜子里,又拿出前几天买的栖霞苹果,挑选又大又圆、又红又沉的两个,全都带上。 年前,柳月娥特意买的高香,全都是两尺多长,又粗又旺。 她拿出一把高香,小心地裹在手巾里,生怕折了。 两人出门,叫了黄包车,一直到了干佛山的山门外。 上山第一站,是到灵官庙。 柳月娥摆上炸糕、点心、苹果,然后在灵官爷面前的香烛火苗上,把高香点燃,深深拜了三拜,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 她招呼陈宝祥一起跪下,向着灵官爷大声祷告:“祈求灵官爷保佑,我陈家五口平平安安,所有亲戚无病无灾,孩子们在外,一切顺利,陈家大饭店开业后,步步发财,年年顺遂。” 两人向着灵官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拎起布兜子,继续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