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走出北屋,冯爷站在院子里,怒气冲冲,满脸戾气。 两人到了店里,冯爷拖了一条长凳,猛地坐下,瞪着一双大眼珠子,死死盯着陈宝祥。 陈宝祥不动声色,烧水沏茶。 “老陈,你没说实话!咱捞的是谁?是修夫人的丫环,对不对?” 陈宝祥知道,纸里包不住火。 他给冯爷倒茶,一五一十,把曹雪花的事情说了一遍,只不过隐藏了“曹雪花知道天子绣”这一节。 “冯爷,丫环要逃,求到我这里。我也是顺手帮忙,就给送出城了,连修夫人都不知道。丫环私逃,一定是主人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她,如果闹到修夫人那里去,大家都不好看。” 陈宝祥早就打定主意,十根金条扔出去,冯爷捞人之后,应该闭嘴,这才符合江湖规矩。 “修夫人不知道?” “一个字都不知道,不然,她早就跟你说了。小丫环逃跑,她心里难过,几天都没吃东西,不信你去旅馆看看就知道了。” 冯爷摸着后脑勺,盯着陈宝祥,眼珠来回乱转,在斟酌这些话的真假。 陈宝祥满脸苦笑:“我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丫环的事,既得帮忙,又不能让修夫人知道,把她蒙在鼓里。多亏冯爷仗义,帮忙把人捞出来,多谢了。” “老陈,这件事你办得不漂亮啊!如果早说是修夫人的丫环,咱有事求着人家,直接明说,我给她帮忙,就省下你十根金条了。呵呵呵呵……” 冯爷变脸很快,大笑几声,这事就了结了。 陈宝祥知道,这件事牵扯的面太大,无论怎么做,都有疏漏。 他只能死撑着,不管谁来问,只说是丫环求到门上来,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所以他自己推不掉。 “我最恨泺源公馆那姓郑的,他妈的,官不大,管事不少。当下济南这边捞了几次人,次次都是犯在他手底下。老陈,这人心狠手辣,咱以后离得远远的,懂吧?” 陈宝祥无奈,连连摇头:“冯爷,当下很多事,不是我找事,而是事找我。我根本不想惹上他,人家就是找上门来。昨天他派人捎话,让我过去谈谈,以后给泺源公馆送饭——” “什么?给他们送饭?” 冯爷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抬手摸着后脑勺。 到现在为止,陈宝祥都没想清楚,接下这个买卖,对自己是好是坏? 世上万事万物,有得就有失。 要想取得自由出入泺源公馆的权力,就得背上“卖国贼、狗汉奸、狗腿子”的骂名。 两者相比,哪一种得到的更多,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好啊!给日本人送饭,他们以后肯定给你面子。民以食为天,日本人也是一样。只要跟他们搭上关系,老陈,你以后就发了!” 陈宝祥无法回答,砸了咂嘴,给冯爷倒茶。 “这么好的事,我得参一股。” 陈宝祥笑起来:“冯爷,这点小生意,怎么参股?” “老陈,这你就不懂了。泺源公馆是什么地方?那是日本人的临时监狱,关押并审讯重犯的地方,对不对?只要泺源公馆的人放心吃你的饭,其它几个公馆,包括军部、火车站甚至是部队的高级军官营,乃至于留在济南的所有日本百姓,都会认你老陈送的饭,那就成了火遍全城的大买卖——” 冯爷一激动,猛地站起来,指着陈宝祥,然后在桌上连连拍掌。 陈宝祥没想那么多,米饭铺本钱小、实力低,一天下来,最多供几十人吃饭。 超过一百人,就照顾不过来了。 “冯爷,都是日本人画饼充饥,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糊涂,糊涂!老陈,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买卖,天上掉馅饼了老陈,正好砸在你嘴上,呵呵呵呵……” 冯爷越说越激动,口吐白沫,挥舞手臂。 陈宝祥并不急躁,对方越激动,他就越冷静。 冯爷看到了“给泺源公馆送饭”的巨大机会,但陈宝祥考虑的,却是自己的清誉。 如果坐实了他“狗汉奸”的名声,南方军的锄奸团很快就要上门了。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得慎重。 “老陈,别黏糊了,我参股,你只管做饭,花多少钱,从我账上出。你记住,一定要物美价廉,用心烹调,让日本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能做到吗?” 陈宝祥是厨子,“用心烹调”四个字当然能够做到。 不过,看冯爷的说法,是赔钱做买卖,让泺源公馆那边赚便宜。 “冯爷,这是什么道理呢?咱贴钱给日本人做饭?” 冯爷一挥手:“你这——你什么都别管,我给钱,你做饭,保证不让你赔钱,还得赚大钱。老陈啊老陈,你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只要跟日本人搭上关系,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好好做饭就行。” 陈宝祥松了口气,求名求利,总得追求一项。 他不能又干了活又挨骂,那就不用接泺源公馆的活了。 当下,陈宝祥和冯爷敲定,正式向泺源公馆送饭的那一天起,冯爷每天向米饭铺给予三个大洋补贴,每个月累计取整,一百个大洋。 陈宝祥要做的,就是把日本人的喜好记录下来,向冯爷报告。 谈妥了这件事,冯爷脸上有了笑容:“好啊,老陈,跟你在一起,总能沾上你的仙气。不管是修夫人还是泺源公馆,都是大好事,呵呵呵呵……” 既然有了好买卖,冯爷自然把捞人那件事扔在一边。 “老陈,你记住一句话,咱济南的饮食圈子就这么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我联手,借着日本人的力量,把济南饮食圈子抓在自己手里。” 陈宝祥愣了愣,如果以“卧榻之侧”来论,冯爷的想法太可怕了。 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另一层意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鲁菜如此红火,一旦一家独大,其它馆子纷纷倒闭,那济南的老百姓就吃不到物美价廉的鲁菜了。 冯爷野心太大,每次提出想法,都让陈宝祥震惊,而且汗颜不已。 冯爷告辞,踌躇满志地出去,招手叫黄包车。 “老陈,好好干,好好跟着我,将来有一天,大洋就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你捡都捡不过来。哈哈哈哈……” 冯爷上了黄包车,吆喝一声,向西而去。 陈宝祥回到院里,三个孩子从北屋跑出来,围在他身边。 “爹,大清龙脉的事,您到底怎么想的?” 传武愣头愣脑,直接开腔,根本不把传文的话放在心上。 “老二,你说说看,我应该怎么想?” “有钱不赚王八蛋,有机会不抢是傻子。爹,肉都送到嘴边了,你能推出去?咱得想清楚,谁得了‘大清龙脉’,都能当皇上。还等什么呢?还等什么呢?” 陈宝祥一笑,拍拍传武的肩膀。 传武有勇无谋,只能当一个将才,冲锋陷阵,破敌立功,却没有什么头脑可言。 秀儿拉着陈宝祥的袖子:“爹啊,人家都能当皇帝,咱为什么不能?朱洪武是个要饭花子,都能当皇帝……先生说了,陈胜和吴广大泽乡起兵,慷慨激昂,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在《史记》之中,如同一支蜡烛,照亮了朝代更迭的舞台。” 秀儿说话文绉绉的,已经有女先生之风了。 陈宝祥点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确如此,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先生有没有说,陈胜与吴广下场如何?” 秀儿脸一红:“先生没说。” 陈宝祥笑着,摸摸秀儿的头发:“我给你讲讲闯王李自成的故事,他曾经带领起义军攻占了京城,天下无不顶礼膜拜,但他很快就兵败如山倒,撤到九宫山之后,不知所踪。‘大清龙脉’虽好,得到它、善用它、成就大业的,一定不是咱们陈家。” 传武皱眉,怒气冲冲地跺脚:“爹,叫花子朱洪武能当皇帝,咱陈家难道还不如一个叫花子吗?” 传文一直笑着,没有出声。 “你们三个记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不配当皇帝的人,坐上龙椅,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传武皱着眉,把手指扳得咔咔作响。 秀儿追问:“爹啊,咱不配当皇帝,谁配?先生说,现在济南城群龙无首,日本鬼子一家独大。既然你说咱不配,那日本鬼子能当皇帝吗?他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又怎么能当中国皇帝?” 陈宝祥感叹,秀儿天真烂漫,只知道跟着书本学习,不懂得外面的世界。 那个培养这样的小小淑女,是他和柳月娥的一生幸事。 “小日本肯定不能当皇帝,谁服他们啊?” 陈宝祥按住传武,不让他开口:“小日本要灭亡中国,把中国当成二等民族,永远供奉他们,四万万国民都成为狗腿子。所以,他们不会当中国皇帝,只会当中国的太上皇!” “什么,太上皇?凭什么啊?” 传武急了,太上皇是爷爷,他想要大清龙脉,但却凭空多了这么个太上皇爷爷,那该多么晦气? “好了,不要嚷嚷了。你们记住,‘大清龙脉’不是咱能惦记的事情,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一切都慢慢来,操之过急,必有损伤。” 一家人准备吃饭,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三个孩子被“大清龙脉‘的话题吸引,虽然表面不大声谈论,私下里仍然小声商量,对未来充满憧憬。 陈宝祥想到冯爷说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时,流露出来的那种嚣张、狠辣,顿时不寒而栗。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他拿到“天子绣”,也弄到吕奉春他们胸口纹的地图,获得了“大清龙脉”的全部秘密——灭门之灾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