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咱什么时候也能使一回性子,堂堂正正做人,敞敞亮亮地大声说话……” 柳月娥扔下抹布,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陈宝祥站在门口,紧攥双拳,无言以对。 谁都得罪不起三分堂,那三爷出面,也只是说和。 要想平事,给钱、给东西、给面子……三分堂予取予求,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家的,鬼子来了,把咱踩在泥里,还让咱开饭馆,做买卖,喘口气……这些地痞流氓来了,直接把咱的头也摁在泥里,不让咱活了——” 传文和传武从后院跑出来,见到柳月娥哭了,扎煞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进去,没事。” 陈宝祥不想让儿子看到两口子的窘境,挥手让他们回避。 传武双眼通红,咬牙切齿:“爹,咱别忍了,忍不了了!” “进去,没事,大人当家,说什么混账话?” “爹,三分会再厉害,能比小鬼子厉害?咱总得活下去吧?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陈宝祥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话,把柳月娥的哭声、传武的叫声,全都压制下去。 “你们听着,天还没塌下来。三分堂的人要钱,田先生会给。三分堂的人欺负到头上,我已经请那三爷出面说和——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什么了不起。都别哭,也别闹,日子还得好好过。” 传文点头,扶着柳月娥到后面去。 陈宝祥按着传武的肩膀,语重心长,一字一句:“鱼死网破,是说书先生的话。就怕是,鱼死了,网没破。好好活着,熬到最后,看着三分堂死,熬到小鬼子完蛋,懂不懂?” 这就是陈宝祥的真心话,如果不能大胜,就求小胜。 如果不能小胜,就求不败。 如果不能不败,就留下一条命,苟延残喘,等待大潮来时。 鱼跃龙门,并非一日之力。 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 当下的济南城,是一盘残棋,那就得拿出残棋的工夫,慢慢磨下去,找到机会,反败为胜。 “爹,那三爷真有这个面子吗?” “那是当然,人在江湖,混的就是一个面子。咱济南城是礼仪之地,各路江湖势力,都讲究盘万儿、抖脉儿。三分堂再嚣张,也不过是江湖门派,得给那三爷一个面子。再说了,田先生那边,金主有的是钱,区区三干大洋,根本不放在心上。” 传武点了点头,忽然又问:“爹,田先生那么大本事,那么多钱,凭什么跟您合作?凭什么要替咱开陈家大饭店?人家随随便便找个厨子,大观园那边的饭店不就开起来了?” 陈宝祥一愣,这个问题,他最早想过。 不过,后来心情激动,只顾高兴,就没往深里多想。 “爹,是不是人家看上咱家什么了?” 陈宝祥看看店里,再看看后院。 这几年来,陈家的日子只能温饱,没有积蓄,一家上下,没有任何值得人家惦记的东西。 “爹,我想上南山。” 等了一阵,传武又憋出一句。 陈宝祥吓了一跳:“胡说,南山落草为寇,有什么出息?早晚死路一条。” “爹,才不是呢!从前韩长官在济南,南山土匪来投,都被编到主力营里去,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放屁,放屁,你懂个屁!” 一瞬间,陈宝祥额头冒汗,后背也一阵阵发凉。 韩长官招降土匪那件事,曾经被全国各省传为美谈。 不过,事实情况却是,韩长官的手枪旅四处贴出告示,只要来降,犯下的全部罪过,一笔勾销,重新做人,绝不秋后算账。 起先,有三三两两的土匪来降,手枪旅发大洋,给官职,赐白马,以礼相待,恭恭敬敬。接着,南山、东山土匪全部来投,三日之内,至少有两干土匪入城,聚集在韩长官办公府邸外面的广场上,缴纳的武器堆成了山。 手枪旅关闭城门,向内反杀,剩下的事情就无人知晓了。 陈宝祥出入韩长官内宅,当然知道实情。 传武以为,先当土匪,等到有了名气,等待朝廷招安,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老二,别再想上南山的事了,那是死路一条。好好在家熬日子,熬过去就好了。你还年轻,好好练武,将来一定有用到的地方。” “爹,我……我知道了。” 传武低下头,默默地去了后院。 陈宝祥走到门口,拿起笤帚,缓缓扫地。 忍字头上一把刀,越是难忍之事,这把刀就越沉重越锋利,常人根本难以接受。 “忍吧,天总要黑,天总要亮,太阳总要下山,总要东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努力宽慰自己,紧咬牙关,有泪就往肚子里流,绝对不能让柳月娥看见。 到了第二天一早,那三爷差人送来消息,已经约了三分堂的掌门人宋洗泉,午时初,在陆羽楼见面。 陈宝祥松了口气,带上两盒田东流宋的海参,提前到了陆羽楼。 那三爷早到了,就在二楼靠街的雅座里,已经喝了一壶碧螺春。 “陈老板,来来来,喝茶,喝茶。” 陈宝祥赶紧坐下,双手捧壶,给那三爷倒茶。 那三爷今天戴了一顶青色礼帽,身上穿着青色长袍,右手端杯,左手握着一根铜头手杖。 据说,这根手杖是西太后亲赐给那三爷的父亲,又传下来的。 古董贩子们出价一万大洋,那三爷都不卖。 “陈老板,都是济南人,谁不给我个面子?我跟宋洗泉说了,陈家大饭店开张,万年长红,不再收一块钱保护费。咱今日定下的规矩,就不改了。” 那三爷笑眯眯的,一副尽在掌控的模样。 “感谢三爷,也感谢宋掌门宽宏大量,给我们一条活路。” 两人相谈甚欢,那三爷讲起老一辈觐见西太后的趣事,脸上表情陶醉,心向往之:“民国初建,礼崩乐坏啊……到现在,更是遍地狼烟,百姓水火倒悬,日本鬼子如狼似虎。西太后驾鹤而去,在天上见了,一定是痛心疾首。韩长官在的时候,最愿意听我小时候跟随父亲进宫的所见所闻……” 楼梯一阵轻响,茶楼伙计引着一个光头闪亮的中年人上来,正是宋洗泉。 “宋掌门。” 那三爷起身,陈宝祥也站起来,两人一起抱拳拱手。 “三爷,久没见您,请安了——” 宋洗泉也抱抱拳,缓缓落座。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微微眯缝着,似乎昏昏欲睡,毫无精神。 当他看人时,眼皮突然撩开,两道寒光透射出来,直刺到陈宝祥脸上。 陈宝祥吃了一惊,对方目光如刀,一下子就刺到了自己的脸上,赶紧低头闪避。 “三爷,陈家大饭店的事,按江湖规矩来。只要陈老板出钱,我就办事,绝不让饭店蒙受半点损失。” 那三爷挑了挑大拇指:“宋掌门不愧是敞亮人!” 他招呼伙计换茶,拿着茶单,请宋洗泉点茶。 “就点冻顶乌龙吧。” 宋洗泉一笑,毫不在意,随手一指。 伙计换茶,宋洗泉忽然再次盯住了陈宝祥:“白凤凰来济南那事,你别沾边了。” 陈宝祥一愣,不明白为何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陈老板,你记住,不要再去旅馆找修夫人,也不要跟白凤凰的事沾一点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得懂规矩,不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有人看上了修夫人,靠边站,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陈宝祥胸口一痛,瞬间气出丹田,向上喷涌。 对方轻飘飘说话,仿佛济南的太上皇一样,决定别人的生死。 如果是旁人,他就忍了。 现在,对方直指修夫人。他再莫名其妙就低头忍了,哪还像个男人? 就好像一桌盛宴,他本来是座上客,突然就被三分堂扫地出门,等别人吃够了,玩够了,他才能进来吃点残汤剩羹。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谢宋掌门提醒。” “提醒?陈老板,这不是提醒,是命令。从今天起,再踏进旅馆一步,就等着收尸吧——家人给你收尸,你给家人收尸,都一样。” 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无比紧张,那三爷察言观色,只能尴尬地笑着,招呼两人喝茶。 宋洗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向前探身,把碗里的剩茶倒进陈宝祥的茶碗里。 “陈老板,在济南地界上,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想扮演情种,也不想想,自己吃几碗干饭?算他妈的哪根葱?” 陈宝祥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眼角余光,又向窗外楼下瞄了瞄。 对方逼人太甚,为了自保,只能破釜沉舟,杀人寻路。 谈得好就谈,谈不好就打,反正就这么回事。 那三爷笑起来:“是啊陈老板,有时候,男女之间那些事是祸根,放下就放下,宋掌门提醒得很有道理,对不对?” 陈宝祥点点头,嘴角的筋肉不自觉地牵动了几下。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杀狗。 面对逼人太甚的野狗,也是如此的感觉。 杀了对方,才能活命。 三分堂咄咄逼人,如果俯首帖耳,跪地求饶,陈家就完了。 “你呀,不自量力,也不想想,咱济南城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厨子蹦蹦跶跶?” 陈宝祥点点头,也笑起来。 起先,他恳请那三爷出面,求三分堂给自己一条活路。 卑躬屈膝,伏在尘埃。 如今,他想杀人,事情反而就容易了很多。 不再畏惧对方,更不会自降身份,突然间就挺起腰杆来了。 “陈老板,记住我的话,别找不痛快。” 宋洗泉站起来,随随便便地向那三爷拱手,转身下楼。 “哎宋掌门,哎等等……” 那三爷起身招呼,宋洗泉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去了。 “这个老宋,真是不给面子。” 那三爷坐下,端起茶碗,一口喝干。 陈宝祥笑了笑:“三爷,多谢仗义援手,提携之情,容我后报。” “陈老板,三分堂做事,一向如此,谁的面子也不给。不过,你在大观园插旗开馆子,以后这事还多得是。不要急,慢慢来。” 那三爷起身告辞,匆匆而去。 陈宝祥一个人坐在雅间里,连喝了几碗茶,心头火气越来越旺,多少茶水都无法浇灭。 “逼人太甚,那就别谈了。忍无可忍,那就别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