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觉寺街,进了那座院子,葡萄架上,两只灰喜鹊正在交颈而鸣。 两人穿过葡萄架下,灰喜鹊被惊动,振翅而飞,落在旁边的桃树杏花树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修夫人抬头,脱口而出:“好,好,小楼卧听风吹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好地方,好地方,一进来,这颗心就安定了,好极了!” 看完院子,陈宝祥让房屋经纪先出去等着。 “修夫人,这院子满意吗?” 修夫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满意,当然满意。” 他们两人站在小院的书房里,面前墙上,悬挂着春夏秋冬四条屏,画的是济南的元人风景,每条屏上分别是叹春、感夏、伤秋、挽冬。 笔墨寥寥,山水写意。 济南风韵,跃然纸上。 “我想,先把房子租下来,你来往于京沪之间,可以在济南落落脚,歇歇腿。” “陈老板,这算什么呢?” 修夫人娇笑着,轻轻抚摸着四条屏下的核桃楸木琴桌。 那桌子已经很有年头,木头花纹经过长时间摩擦拂拭,已经变成线条清晰的“木画”。 院子本是晚晴某个官员的私宅,当初建造时,花费甚巨。 北伐胜利后,官员死于归乡途中,私宅几经易手,已经成了寻常百姓之家。 每月租金,仅有五块大洋。 所有家具、厨灶、箱柜、帘幕一应俱全,只需把修夫人的行李从干佛山搬过来,就能铺床安睡。 只要修夫人点头,陈宝祥一日之内,就能办齐一切。 “只想在济南,给你一个落脚之地。” “然后呢?正室之外,另纳一妾?正室是你夫人柳月娥,我是妾室?” 修夫人把话挑明,陈宝祥心里一颤。“妾室”二字,让他心疼。 在他心里,将修夫人供若神明。她仿佛是济南城无边暗夜里的一盏灯,照亮陈宝祥脚下的路。 没有修夫人之前,他的日子是在苦熬挣扎。 有了她,活着突然有了滋味,有了意思,有了盼头。 “不是,我们是朋友,是知音——” 修夫人屈着手指,在琴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桌子的木质极佳,又经过多年的精心照料,已经有了通透之声。 指关节敲上去,发出的是清脆的“嗒嗒”之音,而不是沉闷的“笃笃”声。 “陈老板,你要说的话,都在你眼睛里了。我八岁离开沪上黄浦江边,漂泊江湖十四载,遇到那么多人,好的坏的,富的穷的,高的低的,丑的俊的,只有你,把我当朋友,当知音,真是难得,难得,难得——” 修夫人一声长叹,脸颊一红,用沪上方言补了一句:“谢谢侬呀!” 陈宝祥看着她腮上的红晕,忽然间胸口一热,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死死搂着,再也不想放开。 “哪里也不要去了,就留在济南。有了这院子,再也不让你漂泊了。只要你住得惯,我就把宅子买下来,房契写你的名字,永远是你的,就连我,也是你的。” 陈宝祥从未想到,自己也会说这么体贴的情话。 他本以为,自己笨嘴笨舌,只配跟柳月娥那种粗笨的人在一起,不配留在修夫人身边守护她。 如今,他说的每一句话,全都是发自深心,滚烫滚烫地托出来,双手捧给修夫人,生怕她有一丝丝的怀疑。 “我晓得,谢谢侬,我真的晓得,谢谢侬……” 修夫人连声答应,脸埋进陈宝祥的胸膛,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两人相拥了一阵,听到经纪的脚步声进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我要护送白小姐去沪上,回来后,就留在济南。” 陈宝祥大喜:“那太好了,我先租一年,你住得惯,我就交钱买下来。” 这所宅院的公价是四干大洋,此前经纪说过,真心要买,还有一个大大的优惠。 日本鬼子占领济南后,房主已经远遁西南,一切交给经纪。 修夫人背过身去,擦干了眼泪,再次抚摸琴桌。 “田园将芜兮,胡不归?陈老板,难得你一片真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陈宝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对未来充满憧憬,又满是担忧。 柳月娥是个好女人,修夫人是天上的仙女。 他像是大戏里的牛郎一样,本来有了妻儿,天上又落下个干娇百媚的织女姑娘来,让他左右为难,无法计算哪轻哪重。 遇到修夫人,是一生缘分。 再难再乱,也要留住她,守住她。 陈宝祥与经纪签了契约,支付了定金,拿下钥匙,先打发经纪离去,然后陪着修夫人在院子里晒太阳。 两只喜鹊仍在叽喳跳跃,并未离去。 修夫人手搭凉棚,向树顶望了望,惊讶地叫起来:“呀,它们在垒窝呢!” 果然,树杈之间,有半个鸟窝。 两只喜鹊嘴里衔着麦秸,正在垒窝。 麦秸稍长,怎么调整,都无法放平。 两鸟蹦蹦跳跳,叫声时高时低,似乎是在商量。 “喜鹊垒窝,大吉之兆。修夫人,以后每天清晨起来,都能听到喜鹊叫,天天吉祥如意,真是太好了!” 陈宝祥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宅子刚租下,就有喜鹊登枝,迎门而叫,预示着这一步是走对了,将来必定越走越宽。 两人离开正觉寺街,心情大好。 修夫人说:“我们去黑虎泉吧,虽然去过多次,但今日有你陪同,肯定不一样。风景是同样的风景,身边的人换了,当然会更加心旷神怡。” 陈宝祥领命,陪同修夫人一直向东,沿着护城河边,走向黑虎泉。 隔着几十步,就听见黑虎泉嘶嘶喷涌的声音。 白花花的泉水从虎头里喷出来,射出五步远,落在泉池里面,仿佛老虎啸月,声震干里。 修夫人紧走几步,到了泉边,低头看着虎头。 “陈老板,这真是天下奇景——本来泉水只是向上涌出,你们济南老祖宗真是聪明,雕刻虎头虎口,让泉水横着喷出,仿佛这泉水是老虎肚子里喷出来的,有趣极了!由此可见,济南人不仅勤劳勇敢,更是兰质蕙心,有力气,也有情调,在你身上全都体现出来了。” 陈宝祥受到夸奖,心里美滋滋的,满脸是笑,看着修夫人。 阳光照在她漆黑的头发上,金光点点,跳跃不定,仿佛仙女下凡一般。 陈宝祥想到,既然正觉寺街的房子已经租下来,他和修夫人双宿双栖,像树上的灰喜鹊一样,筑巢掩扉,过一段开心太平的日子,那简直是天赐的姻缘。 有人在黑虎泉边打水,修夫人走过去,向人家讨一瓢水喝,连声赞叹:“真是太甜了,犹如甘露。济南真是得天独厚,天赐好水,颐养天年。” 打水的人也笑起来:“小姐真是会说话啊,我们济南人天天喝着黑虎泉水,也从来没有人说得这么好听。小姐一定是大地方来的,眼界高远,心灵手巧,才有这么多好话,赞美这黑虎泉。” 陈宝祥陪着,两人到黑虎泉边上的早点铺,吃了油条和鸡蛋包,又一人喝了一大碗豆汁。 修夫人感叹:“北平虽好,但地方狭仄,颇有鸟笼之感。沪上繁华,却万国齐至,跟我们普通百姓无关。只有眼下的济南城,山好水好,人好景好,真的适合常年居住。站在这里,整个人都变得通透了,听着这黑虎泉的水声,仿佛枕着音乐入眠,连梦都是甜的。” 陈宝祥感叹,修夫人文采斐然,又懂得谈情作诗,果真是上天赐给他的仙女,让他在煎熬沉默的生活当中,看到了崭新的希望。 “修夫人,只要留在济南,每天都能到黑虎泉来喝水吃饭,看风景,品茗茶,过你说的神仙日子。” 修夫人转过头,指着城门方向的膏药旗。 “陈老板,有那杆大旗压着,我们就算是过神仙的日子,也是日本鬼子铁蹄践踏下的神仙,有什么意思?只有赶跑鬼子,让济南城恢复原样,每个人才能安居乐业。” 这就是他们两个的心病,就像陈宝祥之前想的,就算有钱有势,日本鬼子来了,说抓人就抓人,说杀人就杀人,没有一点点尊严。 到那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神仙日子? 他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回应,但已经攥紧了双拳。 只有杀光鬼子,才能让中国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是目前他们唯一的梦想。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陈老板,我答应你,在济南落脚歇脚,但却没有答应你,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江湖喜与忧。田园将芜兮,胡不归?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好男人志在四方,心怀家国天下。如果你是个偏安一隅、缩手缩脚的人,那就是我看人看走了眼,不如自废一双招子,留着又有何用?” 陈宝祥猛然警醒,刚刚的旖旎暧昧之情,全都被修夫人的慨然正气击碎。 两人离开黑虎泉,又沿着护城河慢慢回去。 “陈老板,白小姐说,再过十天,就去沪上。历下亭宴饮的事情,你去安排吧,我一定陪着她,尽量配合,不管那些富商们说什么冒犯的话,我们都不会翻脸。” 陈宝祥感叹,自己想说的很多话,还没有说出来,修夫人就感觉到,并且直接给他答案。 冯爷的确说过,最怕是白小姐在历下亭,跟那些富商翻脸,不管对方打赏多少钱,都不给面子。 如今按照修夫人的说法,她们会好好配合,不让别人难堪,这就是冯爷最想要的。 “多谢了,我也不愿让白小姐受委屈,让你受难为,但这一次冯爷能够给咱们帮忙,在济南还是不要得罪太多人。” 修夫人忽然冷笑一声:“别人也就罢了,冯爷除外。这个人财迷贪色,根本就是人渣一个,不值得可怜,更不用给他面子。以后你跟他交往,一定保持十二分的小心,不然就被他骗了,掉在火坑里。” 陈宝祥无奈,寻找曹大帅之女那件事,仍然没有尘埃落定。 过早得罪了冯爷,真的没有必要。 “九夫人,哪个男人不贪财好色?他有这个特点,也不是坏事。按照我平时的观察,他不算是十恶不赦之人,只不过是有钱之后,对自己放松管束,出入于烟花柳巷,整日喝酒……” 陈宝祥想粉饰冯爷,为对方好话,但想来想去,没有任何理由高抬他,最后只能闭嘴。 “呵呵呵呵,陈老板你服气了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冯爷都没有任何优点,完全是江湖无赖。他最好别惹着我,不然的话,一刀下去,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