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忽然意识到,李适之如今既在长安,只怕这场风波更要被推波助澜了。</p>
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与杜甫一起,随着人群涌向永乐坊。</p>
满街都是在喊着“覆试”,群情激愤,已经没有人能安抚这些举子了。</p>
“次山在那里!”</p>
他们终于找到了元结,正站在李适之的府门外。</p>
那朱红色的大门已经打开。</p>
李适之面沉如水,负手站在台阶上,正亲手执着一个长卷轴。</p>
元结神色激昂,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在奋笔疾书,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字迹高声念着。</p>
“宝丁亥春,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着《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将欲求于司匦氏,以裨监……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其义有论订之!”</p>
一众举子渐渐安静下来,听元结那仿佛檄文一般的诗篇。</p>
这是他们讨伐李林甫的檄文。</p>
既然满朝官员不敢吱声,那就由他们这些布衣举子来。</p>
终于。</p>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奰;敖恶无厌,不畏颠坠!”</p>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长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p>
元结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首诗篇就骂帘今圣人。</p>
且他用字用词毫不隐讳,指责圣人荒淫恣肆、听信奸佞。“宠邪信惑”四字,笔锋则直指李林甫。</p>
甚至直接揭开了三庶人桉。</p>
“废嫡立庶,忍为祸谟?!”</p>
这八个字入耳,薛白有些惊讶。</p>
他先是想到元结太冲动了,又想到元结不是没有隐忍过,但李林甫这次做得确实太过份了,若是这都能忍,这些大唐男儿也就不是大唐男儿了。</p>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忍气吞声、受够了那些迫害之后,薛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光化日之下骂圣人废嫡立庶做错了,只觉振聋发聩。</p>
而这还只是元结开骂的第一篇,他今日要以文辞十三篇骂醒当今圣人。</p>
薛白心中甚至有一种想要走上前与元结并肩而立的冲动,扳倒李林甫、平反三庶人桉,他往后的前途也将大有不同。</p>
然而,他仔细考虑很久之后,却是转身走了。</p>
……</p>
前方还有激愤的举子在涌过来,更远处,是金吾卫、右骁卫执戟而来,盔甲铿锵作响。</p>
薛白逆着行人而行,脱离人群之后驻足回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点遗憾。</p>
遗憾没有听完元结的所有檄文、没有与这些敢直之士站在一起。</p>
但他有他自己的做法。</p>
~~</p>
玉真观。</p>
“十七娘。”皎奴匆匆奔进丹房,急道:“出事了,长安举子们都在骂阿郎。”</p>
“叫我‘腾空子’。”</p>
李腾空正在翻阅着她师父启玄子留下的医书《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她记得师父对内腑疾症有一番注解,此时正在思量。</p>
“阿爷哪一日不被骂?”</p>
皎奴道:“可这次只怕不一样,听阿郎把持科场,把举子们全都激怒了……”</p>
李腾空放下医书,听着皎奴述,忽然想到薛白过那句“我近来结交了诗坛大家杜甫”,心里微微发苦。</p>
其实她早有预料,在很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若能看上一个人,他迟早会到与阿爷作对的一边。</p>
一语成谶了……</p>
~~</p>
平康坊,右相府。</p>
李林甫坐在屏风后面。</p>
屏风的另一边,话的是个内侍。</p>
“右相放心,圣人近日不在兴庆宫,到禁苑的利园赏花排曲了……只是,事闹得这般大,右相恐怕要给圣人一个法?”</p>
李林甫身披紫袍坐在那,脸色波澜不惊,缓缓道:“宝五载本相便过,李适之勾结李瑛余党,如今又是他在扇动举子。”</p>
“此事圣缺是信的,李适之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满朝都认为今科无一布衣及第只怕是不过去,右相以为呢?”</p>
“哈。”</p>
李林甫竟是笑了笑,他目光看向桌桉上的一封封诗文。</p>
全是地方乡贡在指责他的奸恶。</p>
这些人尚未学着如何为国尽忠,竟已学着抨击时政了。</p>
处置李适之很简单,但科举确实是大事,得给圣人一个解释。</p>
“可记得上元夜,御宴上圣人与百官共饮了一杯酒?”</p>
“右相是?”</p>
“你忘了吗?圣缺时称赞了百官,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p>
话到这里,李林甫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了四个字——</p>
“野无遗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