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拍脑门道:「是了,快快让下头熬一锅莲子大枣粥来,云妹妹要补补气血才是。」
宝钗笑道:「好了,就你知道疼你云妹妹不成?我早叫她们准备好了,这不,这就端上来了。」一面说着,果然麝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汤进去了。
宝玉也笑道:「我知道宝儿最是心细的了。」说着在宝钗额头上亲了一口,却忘了宝钗额头上有伤,只碰得宝钗啊了一声,宝玉忙道:「好宝儿,可是碰到了?都是我不好,又让你疼了。」
宝钗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妨事的,谁不知道你是个无事忙,如今真有了事儿,自然更要胡乱忙了,好了,快去吧。」一面拉着宝玉往外头去。
众人来至前厅,正中一张圆桌上早已摆好了冷热荤素一桌子酒菜。宝玉忙招呼大家入座,先让薛姨妈在上头坐了,自己挨着薛姨妈也坐了,宝钗、可卿迎春三人谦让了半天,宝钗方在宝玉左手边坐下,再往下可卿和迎春也都坐了,一张桌子仍空着大半。
昔日里每逢年节,贾府哪次不是满满的坐上几桌人?如今竟连一桌都坐不齐全,众人都低头不语。迎春更是偷偷摸起泪来。宝钗因强笑道:「云丫头是不能走动了,不然还要热闹些。袭人,麝月,莺儿,你们三个也坐。」
袭人道:「二奶奶,哪里有我们坐的地方呢?」
宝钗站起身来,将三人逐一按在椅子上道:「这大过年的,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规矩,再说,你们不也都是二爷的人吗?今日除了我娘再没有长辈,还有那么多讲究?」薛姨妈也在一旁附和。袭人等三人才坐了。
宝钗回到座位上头,将杯中斟满了酒,又暗暗的捅了一下宝玉。宝玉这才回过神来,见好歹也算凑齐了一桌人,又知道大家心里头都是不好过,只得站起来强笑道:「虽是咱们府上遭此不幸,可幸今年过年,咱们娘儿几个还能在一起喝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来来来,一起饮了这一杯。」说罢一抬手将杯中的酒喝净了。
众人也都跟着喝了,宝玉又张罗着大家吃菜喝酒。众人却都提不起精神来,只强颜欢笑。宝玉心知肚明,也不好提及,到后来也不说话,只把着酒壶一杯杯的自斟自饮起来。
宝钗端着酒杯站起来道:「今天过年,又是二爷长子落草的大喜日子,姊妹们一起饮了这杯,一来为二爷得了太后赦令逃得一劫,二来为了云妹妹母子平安。」说着将酒喝净了。众人也都跟着喝了。宝钗方坐下,又道:「只可惜云丫头现在出不得房,不然现在这屋里肯定要热闹几分,现在她不定又找谁划拳行令呢。」
宝玉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听了这话想起平日里酒席上湘云果然是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酒令,倒更喜欢同晴雯等猜拳取乐的,不禁也为之莞尔。又想起昔日里那些情形,不由叹道:「哎,若是有了凤姐姐在,定是早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了。」
宝钗听了这话忙假意咳嗽几声,宝玉却道:「好宝儿,我知道你们都小心翼翼的说话,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可我心里有话,不说反而更难受些,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老祖宗是最爱热闹的,就是自己不吃酒,也爱看着咱们玩耍,且总要鸳鸯姐姐做令官给我们行令,那是多么快活?颦儿若是喝到这会子上,一定又偷偷的往桌下倒酒了。如今好好的一家子,竟落得如此田地,我……我……」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了。
众人一听这话本就都各自垂泪了,见宝玉哭成这样,哪里还把持得住,顿时屋里众人都哭个稀里哗啦。过了一会子,宝钗方道:「宝玉吃醉了,可卿姐姐,同我扶宝玉回房歇息吧。可卿站起身来,二人一左一右驾着宝玉往后头去了。留下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酒?又哭了一回,也都散了。
朦朦胧胧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忽然听得一声「宝玉」,似是凤姐的声音,朦胧间睁开眼,只觉眼前漆黑,虽辨不出方向却是一处旷野中。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那二人走进了宝玉才瞧得真切,原来是两个男子,奇的是一人身穿一身白孝,头戴尖帽,帽上写着:「你也来了」,脸上也是煞白,却是一副诡异的笑容。另一个则是一身黑衣黑帽,冒上也有四个字:「我来捉你」,脸上却是一脸凶恶。
宝玉不由唬了一跳,心道:「难不成这就是那精怪书上讲的黑白无常?」正要躲避,又转念想道:「既然见了无常,我必是已经死了,身为鬼魂,又何苦来怕他们?大不了抓我去地府罢了。不如我倒要问他一问,可有看过我林妹妹?」因撞着胆子道:「借问二位仙人,问此是何处?」
那白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宝玉道:「如何至此我也不知,只是还有一事请教。适闻有一故人前几日身患重病,又遭劫难,不知二位仙人可知道她的下落?」
那人道:「故人是谁?」
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
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本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又要发问,那黑衣人却道:「真他娘的晦气,今儿出门忘了看黄历,偏偏遇上这么个运旺时盛的人来。如今还和他啰嗦什么,我们速速转去别处吧。」
那白衣人却道:「依我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我们犯不上他,他却也无法我们,说几句话又如何?」
黑衣人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我们还是躲他远些的好,速速去吧。」说着二人飘飘的去了。
宝玉见二人远去了,自己却仍摸不着去向,只得四处乱走,恍然来至一处园子,那情景却同潇湘馆无二,宝玉大喜,忙走进去,正见一女子背对着自己抚琴。那女子听见声响,止了手中的琴,悠然站起身转过来,正是林黛玉。
宝玉喜道:「林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呢,可找的我好苦!」说着就要扑过去。
那女子却冷冷的看了宝玉一眼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混撞到这儿来了?还不快来人给叉出去?」
宝玉一听不由愣了,只以为黛玉是在和他玩笑,细看黛玉脸上神情却又不大像,只得苦笑道:「好妹妹,别唬我。」
林黛玉冷笑道:「呸。谁是你妹妹,好个没脸的。」
宝玉急道:「好妹妹,是我啊,我是宝玉啊。」
林黛玉道:「胡说,你怎么会是宝玉!这才是我的宝玉呢。」说着,门后已经转出一个翩翩美少年来。
宝玉看了不由得大惊,那人相貌衣着正和自己旧时一样无二。那人走到黛玉身畔,揽住了黛玉的腰肢道:「好妹妹,是怎么了?」
林黛玉道:「不知哪里混进来一个野小子,要冒充你呢。」
那人道:「你是谁?」
宝玉喊道:「我是宝玉!林妹妹,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贾宝玉啊!这小子又是谁?居然冒充了我来哄骗颦儿,居心何在?」
林黛玉却并不答话,只将身子转过去,把脸埋在了那人胸口。那人道:「哼哼,没错,你自然是个假宝玉了,我才是甄宝玉!你侵占了我家财物,我不去找你也就罢了,你如今又要来骗我的林妹妹?还不快滚?来人呐,快把这假宝玉给叉出去!」
话音未落,便从屏风后头转出两个彪形大汉来,架起宝玉两条胳膊就往外拖去。宝玉猛力挣扎却哪里撼得动?只在口中大喊林妹妹不止。猛觉身上一疼,有人在自己耳边呼道:「宝玉,宝玉,快醒醒!」
宝玉这才猛醒过来,原来是场梦。见宝钗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眼中尽是泪。可卿端了茶来递给宝玉道:「玉郎,不怕,只是吃多了酒噩梦魇住了罢了。」又想起梦中情景,不觉又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