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是个外地人,三年前才从原籍来到东北工作,好早以前是南方某个大医院的知名内科医生,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去了某个企业的医疗部门工作,而后又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从该企业退出,只身一人带着儿子来到了咱们这——具体什么原因,父亲貌似知道,但总不愿意跟我们说。
夏雪平出示了警官证后,说出的话,美茵躲在墙角后听得一清二楚。
“F市的夏警官,大名鼎鼎,有所耳闻。请问您来我们这住院部有何贵干?”
唐雅婷对夏雪平问道,对于夏雪平这样一个带着冷血传说加持的女人,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很喜欢。
“我想看看你们这刚送来的一个叫陈月芳的患者的病例,最好有详细的体检报告。”
夏雪平单刀直入地说道。
“不好意思,夏警官,请问您有相关的手续么?如果没有的话,抱歉,您这种要求违反了我们医师的职业操守……”
还没等唐雅婷说完,夏雪平便拍了拍她的胳膊:“唐雅婷医生是吧?我也听说过您的大名,愿不愿意借一步说话?”
接着,夏雪平便把唐阿姨叫到了一旁,低语了一阵。
唐雅婷听着夏雪平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美茵说当时唐雅婷就像个被人剪了提线的木偶一般,若不是夏雪平眼疾手快,唐雅婷真的要晕倒在地。
可至于夏雪平跟她说了什么,别说美茵,就算是当时在一旁的护士长也没听到——我猜对于唐雅婷的过往,夏雪平一定是知道了一些内容。
夏雪平扶住了快要倒地的唐雅婷,继续说道:“唐医生,我也是女人,虽然没你那种经历,但我也很同情你,所以我不想为难你。我只求你能帮我个忙,可以么?”
“哼……不愧是‘冷血孤狼’!”
唐雅婷咬了咬牙,支开了护士长,然后把夏雪平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几分钟后,夏雪平拿着一个档桉袋匆匆从唐雅婷的办公室里离开了。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看来夏雪平在此之前,一定是找到了关于陈月芳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才会不惜违反常规来拿到更多的情报和证据。
“呵呵,有点意思。”
我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
“哥,你是不是觉得,艾立威和陈月芳在一起酝酿着什么阴谋啊?”
美茵好奇地问道。
根据心里隐约的感觉,我很想说是,但在警局越久,我愈发地信奉没有证据就万不敢下定论这种思想,我违心地对美茵笑道:“我是笑父亲认识的人也都很有意思,从普通的当大夫的朋友,到自己新娶的老婆,彷佛每个人身上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话说到这,美茵又不禁有些紧张地看着地毯,焦虑地用手指甲挠着地毯。
“怎么了?你心里还是有事。”
我对美茵问道。
“说起这个,我都差点忘了……其实,我这次来找你,还有个事情想跟你说,就算是没有陈月芳这档子事情我也想来找你,但我其实……挺纠结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有些事,话已经到了嘴边,那就说出来。”
我看着美茵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那你是连提都不会提的。说吧,到底怎么了。”
美茵想了想,对我招了招手。
我便凑到她身边,她端着手机点开了相册——看着她手机相册的缩略图,我都眼晕,除了刚才她给我看的那个昨晚录下的自拍视频,剩下满满的都是她跟老爸赤裸相见的照片。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美茵羞愧地把自己的手机往另一侧藏了藏,对我说了句:“对不起啊,我等下都删了……”
“这种事情你跟我对不起什么……”
我在一旁碎碎念道。
没一会儿,美茵又把手机递给了我:“哥……你看。”
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照片上是父亲常年背着的黑色皮革单肩包,拉链大开着。
里面装着老爸自己早该退役的戴尔笔记本电脑,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桉袋,一部蓝色金属壳录音笔,还有两管钢笔,和一个棕色皮革笔记本。
——而一把黑色的CZ75手枪,正躺在这一堆东西的上面,手枪旁还有一个装了十五发子弹的硬纸板感冒药盒。
“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美茵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看着照片上这把手枪,我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你什么时候拍的?”
“……就在上周,我不是想找找陈月芳放在咱们家的东西里有没有可以物品么?那天老爸其实是去应酬,没带这个包,我心里在想陈月芳是否会乘老爸不在家,把什么东西藏在老爸的包里,没想到……我都不知道老爸会用枪。”
美茵战战兢兢地说道。
除了跟美茵之间这点事情,父亲其实也算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实人,在这样和蔼憨厚的父亲随身包里发现了这么一把邪恶的物件,我非常能体会到美茵当初内心骤起的恐惧。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对美茵讲:“父亲肯定是会用枪的。上次他和陈阿姨请大家吃饭、霁隆哥一家三口也在那一次,他喝多了跟我过,当年咱爷爷是给现在的在野党做特工的;我后来查过一些关于咱爷爷的资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二次内战之后爷爷没跟着在野党撤退到南岛,而是北上跑到东北来隐姓埋名,当然后来还是在各种运动中被人揭发了身份,再后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有这么个做过特工的父亲,相比老爸耳濡目染也应该懂枪——哦对了,老爸年轻的时候不是还去中东做过战地记者么?他会用枪倒是不稀奇。”
“找你这样说,老爸会用枪确实不稀奇,但……问题是用枪来干什么?”
美茵迟疑了片刻,又对我问道,“该不会是,老爸被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吧?”
“那不应该……我觉得这应该是老爸有什么特殊理由,从哪弄到的吧。应该没事的。”
我宽慰美茵道,但实际上内心里却忧心忡忡。
“能有什么理由让他弄到一把枪?”
美茵依旧很是害怕。
“什么理由……暗访任务呗。”——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即便是依照两党和解后,根据法律,强制在国家境内依旧不合法,除非像张霁隆那种持有国家情报部的持枪许可的、一般执法部门撼动不了。
父亲平时倒是很喜欢跟着地方警察去到一些地下工厂进行暗访、参与记录一些人质或证人的解救与保护,但媒体方面参与这样的活动,省警察厅和市即便允许配枪,恐怕也只是老式六连发做防身用,手枪和子弹只能留在企业保安室,而且每天都要跟安保局报备;CZ75这样杀伤力较大的武装,父亲是根本不可能从警务部门或者特务秘辛那种地方拿到的。
“那老爸最近又在跟什么人联系么?”
“这倒是没有,只是总有个电话频繁地在半夜的时候打给他,听起来好像是个女人打给他的,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特点,但难听得很,并且每次接电话老爸都在回避着我,所以他们俩联系时候在聊什么我都听不清。之前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疑……”
话说完以后,美茵叹了一口气,闭着嘴,下颌却不住地活动着。
“你其实还是在担心老爸,对吧?”
我认真地对美茵问道。
“你不其实也在担心夏雪平么?”
美茵低着头,没有回答我的话,倒是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有么?”
“从昨晚到现在,你我之间真正聊彼此的话题,简直太少了;你发起的话题,一多半都是在问夏雪平的事,而我说的话一多半又是在聊老爸。试问就算是艾立威现在跟夏雪平在一起了,倘若有人告诉你她突然遇到危险了,你能泰然处之?”
这次换做是我沉默。
“我们俩是不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回不到你整夜都会抱着我的那个样子了?”
我依旧没说话。
我记不住是谁之前跟我说过,所谓“缘尽”,即是曾经异常亲密的两人,相处到相互无言的境地。
美茵看着我,用鼻子啜泣了两声,然后叹了口气,又轻松地对我说道:“好吧,我知道了。哥,等下你送我去医院那里吧,看一眼陈阿姨,然后我就回家。”
在这一瞬间,我眼前的何美茵突然给了我一种她变得懂事了的感觉,但是这种本来让人很踏实的感觉,让我觉得异常心酸。
我也打岔,找了个话题继续对她问道:“你还少给我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你为什么不在琦琦家住了,反而要去网咖流浪?你们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美茵想了想,脸上摆出了一副自己很不舒服的表情,可接着嘴角又划过一丝笑容,旋即笑容又很尴尬地消失了,她说道:“我……我最近……哎呀,这个事情叫我怎么说呢!我发现……我发现韩琦琦这个人其实……好令人恶心肉麻!她……她居然……唉,其实琦琦挺好的,但我只是……觉得……哎哟,好烦,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口!羞死人了……”
听她这样嘴巴拌蒜,我其实有点想跟她开玩笑,问她韩琦琦是不是个小女同、跟她表白让她一时间不自在了,可现在我的心境真的有点不适合开玩笑。
——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而且我万没想到想,韩琦琦那丫头做的事情要比我闪念而过猜到的事情更大胆;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说吧。”
我想了想,又对她说道,“美茵,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理跟父亲的这个事情?”
“我不会去处理的。”
美茵说道,“就像他跟我强调的那样,我跟他永远都只会是父女。那既然这样,我就去努力地跟他做一对父女吧——就像我也会努力地跟你做一对兄妹一样。”
听到美茵这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觉得欣慰。
“至于父亲那把手枪的事情,我会帮你问他。”
美茵又说道。
“你别问!先别问……”
我制止道,“说到底,手枪那东西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你先别着急……你这样,你还是别跟韩琦琦一起去玩什么侦探游戏了,你平时该上学照样去好好上学,然后多留意一下家里的事情就好了。有情况,随时记得联系我,实在不行,去找夏雪平也好。明白吗?”
美茵点了点头。
在我临送她离开之前,外面的气温比之前更冷了,于是我又跑去办公大楼,问总务处警备室帮美茵索要了一套没有警徽肩章的女式秋冬款警服——一件黑色防水风衣、一件制服夹克,一条工装裤,还有一顶没有警徽的帽子。
“需要武装带么?”
“不需要了,十分感谢了。”
“服装预支款记你们风纪处公款用度,还是记你个人账上?”
“记我……记重桉一组组长夏雪平的个人工资开支。”
想着刚刚食堂里那两个财会的风凉话,我便如此说道。
“这……秋岩,这可不行,你除非有夏组长的亲自批条,要不然除了夏组长自己来签字……”
“我给我妹妹、她女儿弄一件咱们局里的衣服,不行吗?”
我一下子没搂住气,深吸了一口气也算冷静了下来,于是我又放缓了语气说道:“不好意思,我态度不好……”
“那……还是记你的工资账户上??”
“就记夏雪平名头上。出了事,让她来找我。”
我依旧说道。
美茵穿上了那件夹克和风衣,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还自己拍了好几张照片,过完瘾后,她竟没头没脑地对我问了一句:“我这个样子,有没有很像夏雪平?”
我假装没听到,催她快些整理东西,然后我准备送她回家。
我跟她去了地铁站,我出示了警官证,然后给美茵买了一张票,又一起上了地铁。
周日的这个时间段,车厢内倒不是很拥挤。
忽然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穿着一件米色连帽衫和牛仔裤,还戴着口罩的矮个子撞了我一下,然后就跑开了。
我愤怒地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冷漠且莫名其妙地回过头跟我对视了一下。
我想了想,因为美茵在身旁,我需要护送她,所以我还是不要管他的好。
刚巧赶上地铁停站,那人接着转过身,又匆匆熘走,中间还撞到了一个老奶奶的身体,那人连忙说了声:“实在抱歉了您呐!”
听到这话,美茵浑身打了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结果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我听着刚才有一个人说话,声音好耳熟的感觉……没事,可能是我恍惚了……”
“嗯。”
我应了一声,然后自然地把手揣进裤兜里,却不想摸到了一张纸条。
拿出后,仔细一看,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后面跟着一段话:“这个是我新电话号码,两天以后打给我,我需要你帮忙;事成了,我会跟你坦白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叶莹。”
我心头不禁一震,等三站之后到了市立医院,我一出地铁站便立即拨打了那个号码,但果然对面没人接。
——行,叶莹,我就等你两天,我倒是想听听你都会和我坦白什么。
美茵走在前面领着我上了楼,到了陈月芳的病房门口,却先听到了父亲的话:“月芳,别的我都不多说了,我能选择跟你领证,就是因为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可我只有一句话:美茵是我的女儿,让我不会允许她被任何东西所伤害的。”
“我当然懂,你放心吧。”
我敲了敲病房的门,然后进了房间。
“爸,陈阿姨。我把美茵带过……不,应该说是美茵自己要过来的。”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当我面对着自己的父亲时,脸上会挂着假笑。
父亲急忙跑上前,双手握着美茵的肩膀,自责道:“美茵,是爸爸不好……下次别再失踪了,好么?”
美茵却退后一步,低着头说道:“我也有人性的地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接着,她又礼貌地对着陈月芳鞠躬行礼,“陈阿姨,之前是我不对,我确实是在故意找茬。我以后不会了,请你原谅。”
见到了美茵这样,陈月芳尴尬得很,等她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爸,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美茵又对父亲说道。
于是,父亲看了一眼陈月芳,嘱咐我陪陪她后,跟着美茵出了病房。
剩下我和陈月芳两人,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