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在我常活动的那个范围内,书本和光卡都以我喜欢的方式堆叠在地上。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坨黑色的玩意儿果然没动任何东西。小傢伙正一步步靠近牠,显然想把牠抓来玩,但动作又不敢太快。若正好有黴菌在我放置的书本下滋生,牠也不会去处理;说不定,我猜,就算把一堆灯油给泼洒在这些书堆间,牠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咬一下舌头的我,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些事;导致凡诺众多藏书的寿命减短,无论间接或直接,都不是我此刻该担心的问题。
我举起右前脚,向小傢伙挥了挥。他转过头,把手上的软体生物轻轻放下,好像自己刚刚把玩的是一只脆弱的兔子或宠物鼠。
“我要和你分享一些东西。”我一边调整光卡的位置,一边说:“而我尽量让这过程不至於太无聊。\为避免使自己显得傲慢,我不以“教育”来称呼接下来的行为;先是推倒几叠书,再从中拿出字典、童话、食谱和历史评论等;内容多半都很正经,至於色情故事,得先由我过滤。
我刚出生的时候,凡诺可没有在管;和一般人不同,他不喜欢牧师或神父坚持的那一套,也不会对我脑中多出一堆杂七杂八的资讯而感到任何不愉快。事实上,他只关心注入记忆的内容有无出错,而不太在乎我最近学了些什么。
所以一开始,我对於自己接触的读物,自然也是採取无所谓──甚至是极为叛逆──的态度。而一但有个年幼的后辈陪伴在身旁,我那积了一点灰尘的道德观念又再次复苏。
虽然小傢伙很聪明,心智年龄却可能已经接近成人。但我还是认为,至少还要等三到五个月,再让他自由接触我的那堆藏书。
说到所谓的心得报告,似乎就是把一叠书直接交给他,要他看完后再把想法告诉我;这种做法虽然很常见,但实在有点过分。感觉很偷懒、不负责任,又缺少体贴,尽管很多家庭甚至学校老师都喜欢这样干;很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没有教育家对此表示意见。显然在这个国家,甚至邻近国家,都有太多执教鞭的都很习惯这种做法。
我曲起后腿,和他一起坐在地上。通常,我都是待在他的左手边。他负责翻书,而看到指定章节时,我会先概略讲述一遍;诀窍是选取某些重点,把之中的典故给强调一下,再加入一些我的个人见解。尽可能先从引起他的兴趣开始做起,至於他的兴趣是否和我一样,则不是那么重要。
几个小时过去了,就我的标准来说,小傢伙是很棒的听众。尽管他多数时都歪着头,好像即使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即使如此,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分心。
起初,我以为他会很快就感到无聊。而过不到一小时,我就已经读完一本书,小傢伙竟然不曾移开视线。显然他的耐力也不容小觑,我想。
与学校或教堂不同,不要求他绝对安静或者坐姿端正(尽管他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我所提到的内容,他没有立刻吸收也不打紧。现阶段,他只要能听完至少一半的内容,我就很满足了。
而──我最欣赏的一点是──他即便尊重我,也不会假装自己喜欢我推荐的书;他对字典的兴趣就不大,在翻阅历史书时,他特别喜欢听有关各阶层人民生活风格的记载:他们吃什么、穿什么、平日有何消遣、最在意哪些事,过节时的铺张差异。这些内容,有不少根本未被写在各个学校的课本里;因为很琐碎,又不是特别重要。
不过,我想,这样也不错。小傢伙说不定能够藉着那些资料,拼凑出一套专为某种人设计的盛宴。具体情况是怎样,我们都尚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先假设这只会是好的开始。
我跟他说:“先想像自己是个富有的贵族,宾客非常满意我们的招待,而之中自然就会出现乐意和我们做爱的人。”
这听起来还是有些离谱,而我不介意自己在小傢伙心中的形象变得低级;刚才所强调的事,可是攸关我们的生存。总有一天,我们的术能会见底。到那时候,凡诺到底是会帮我们一把,还是早就不在我们身旁?可能他也无法逆转自己的设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死去。真是这样的话,他会为我们哭泣吗?那景象也不错,但比起期待这种带有戏剧味的悲惨结局──凡诺的部分还希望渺茫──,我应该先学会自救。
好消息是,在那之前,我们应该会先学到凡诺常使用的那一系列幻象。我把这些推论都讲给小傢伙听,并提出乐观的结论:“到时候,我们距离目标铁定不算太远。虽然我不确定幻象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至少就目前看到的,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技术。”
如果传递术素真像凡诺描述的那么简单,和幻象配合,我和小傢伙的外貌根本就不是问题了;希望凡诺在设计我们的外形时,有考量到这点。越是想到后面,我就越没有自信;所以又一次的,我的话只停在讚美、乐观的部分。
至少能理解我最初想法的小傢伙,眼中的光芒扩大一圈。在和他谈到这类话题时,尴尬远比我最初想像中要少得多。
而要小傢伙了解人类,我即使有点不愿意,也一定会和他讲到战争。首先从政客们的钩心斗角开始说起,而主要的高潮段落通常都是某些人花功夫去谋杀几个特定目标,然后哪个被逼急的民族就会去积极屠杀另一个民族。在这样的过程中,奴役、劫掠、压榨和洗脑等手段,通常是绝不会缺席。
小傢伙边听,边把自己的膝盖给抱得紧紧的。这些内容是挺重口味的,而我们毕竟不是人类;即使一出生就接触,也无太多不妥。我所描述的,每个国家──无论先进与否──在某几个阶段一定会经历到,之中有很多还不是过去式呢。
凡诺为我们注入的知识里,有大致包含这类内容;即便是看来非常温和的小傢伙,也对这类资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反感也更为强烈。
起初,为了配合我,小傢伙会边听边点头。而过没有多久,他就会坦承自己没法听超过半小时,并希望我换下一本书;在感到困扰时,他眼中的光芒会变得上平下圆,有如半个月亮。光芒比流星还要複杂,我想。一但他的眼睛有新变化,我也会变得不想读书;有如在美术馆或博物馆看到极为新奇的东西,总想驻足欣赏至少一分钟。
有好几次,我把几张光卡啣在口中,在他的面前晃啊晃的。这不是为别的,纯粹就只是好玩而已。和我想的一样,他对光卡也很有兴趣。我给他其中几张,去照亮几本有大量插图的书。
小傢伙也喜欢我教他玩的游戏,就是随自喜的喜好排列光卡和书本。我承认,这种活动有些单调,其实不比堆积木要来得有感觉。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玩,倒还没问题。现在,我身为前辈,却只能提供给他这点东西;当然,凡诺的责任比较大,而负责讲解游戏规则的是我。我越是一脸正经──又试图把这游戏的趣味放大──,就越是感到羞耻。
小傢伙点两下头,眼中的光芒又再次扩大,“类似室内设计。”他慢慢说,“也有那么点像是插花呢。”
这些形容,我先前都曾经用过。这表示凡诺为我和小傢伙注入的知识,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一样。所以我只是注意到,并没有感到太惊讶。而确实的,我松一口气;这显然表示,我们之间的交流会比许多人家的任两名孩子都要来得简单。
我允许他在旁边把玩这几张光卡,但也不忘提醒他:“你应该花更多时间吸收新知。”
虽然这么说,事实上,我常常随他在一旁活动。小傢伙不是那种能够一下读书超四小时的孩子,所以当我翻阅第二本厚重的历史书时,他已经走到稍远处。
一如我先前一直强调的,图书室内能玩的东西实在不多。而积极模仿我的小傢伙,先是把几本书给叠高,再去研究那团在角落清理髒污的软体生物。先用手指轻戳,再用书角和书背去磨蹭牠;他已经做的比先前要大胆一些,但还是比我前阵子对待牠的方式要温和许多。
软体生物不会视小傢伙为威胁,而当牠去追逐一只小虫──我猜是蚂蚁或蚊子──时,小傢伙又吓到差点跌倒。而他即使真的跌倒了,也不会哭;在拍拍膝盖和屁股,他会把注意力放到下一件好玩的事物身上。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够坚强的孩子。
虽然小傢伙还不习惯软体生物的动态,但在抚摸牠的过程中,他偶而会发出笑声。似乎真当自己在逗弄的是一只小猫或小狗,而我从来就不觉得那东西有这么好玩。而他的动作却,也很像是在给牠抓痒或按摩。
小傢伙显然比我要来得容易满足,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原本我还担心,他会过不到一个月,就很想要逃离这个无聊的地方。这不表示他长大以后不会有任何类似的想法,我想,到时候我可能会选择协助他。
说也奇怪,小傢伙做的事、发出的声音,都不符合图书馆的规矩,而我却不会感到烦躁。相反的,我还会有种身心舒坦的感觉,显然我对这些事期待已久。
原本在这里,我无论是躺下还是奔跑时,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一种压迫感。
这里的空间明明大得很,通风也不错;但书架都太高,阴影也因此显得太多,更别提这栋建筑有太多地方都是灰色的;虽然换气顺畅,但气流还是过分规律,任谁来都会觉得死气沉沉。而由於是在室内,部分建材又是类似生物肌肉的有机物;他们的吸音、隔音效果可能超越橡胶,所以在多数时,这里简直比墓园还要安静而在小傢伙出现之前,我总是一个人;那只软体生物根本不能算是夥伴,更称不上玩伴。如今,小傢伙在这附近活动,能彻底中和这底下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气氛。我其实不介意他更吵闹,而他却会为了不打扰我看书,尽量不表现的太活泼。
他连叠书的时候,都很少发出拍击声──尽管把动作放慢,会使得他花更多时间去承受书的重量,还不见得是以理想的姿势来动作──我在看书的同时,也会透过镜子偷偷观察。说到体贴,小傢伙是绝对胜过凡诺的。凡诺也晓得别把自己的缺点複制到作品身上,我想,抬高鬍鬚.一次抱起好几本书的小傢伙,试着把一堆书都叠得像是书中描绘得那样。他不久前翻开的,是一本讲述神秘巨石阵的书。他在玩腻时,会主动把书都放回去。
顺序是否正确并不重要,反正这部分有软体生物负责。
小傢伙喜欢的运动不是奔跑,而是蹎着脚,再稍微屈膝;摇摇晃晃的他,像是巫医在进行某种仪式,也类似东方的武师在练习基本功。是符合守卫这一职位的天性吗?我想,凡诺的这些设计简直无懈可击。而和我不同,小傢伙在出生前就被决定要按演什么样的角色;这表示我比较幸运,或者正好相反?我猜,这问题大概要过好几年才有得解答。
他在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又回到我身旁。把头往右偏的我,用鼻子或前脚去轻轻按压他的左手和肚子;才过不到半天,他的肌肉又变得结实不少,关节好像也变得更加灵活。
我也提醒他,别试着用体内的能量改变身体。而在这类稍微严肃的话题之后,我又要他选择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看。这一次,他主动表示,自己对童话故事相当有兴趣。这类书除了插图丰富,偶而还会配上一些文字游戏。
我刚出生时,比小傢伙要成熟一些;这可难说,我想;要是当时有个看来可靠的前辈,说不定我也会放心展露出自己像小孩的一面;意识到这一点,让我骄傲到连鬍鬚都发直。所以过不到一分钟,我也真的给他找出一本童话合集,并主动从第一章开始念起。
尽管这边的多数食谱都没有插图,小傢伙却也很喜欢。他没有嚐过饼乾和麵包,却对这两种食物特别有概念。
“特别是饼乾,我最喜欢了!”小傢伙说,眼中的光芒扩大两圈。
“为什么?”我立刻问,神情严肃。看起来有点像是我在找他麻烦,但在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之后,又主动关心自己何喜欢;对我们来说,这种思考方式是极为重要的。
我们不仅要了解人类,也希望自身的灵魂能够属於自己;要早日达到这个目的,就得要时时进行大量的自省,并积极与同伴分享看法。小傢伙懂我的用心吗?
我有点担心先前强调的还不够。他在思索约五秒后,伸出双手,说:“因为这种食物和线条简单的桌巾很配。”
“原来如此。”我说,两只耳朵各晃一下。
小傢伙的牙齿比我还尖锐,我还以为这表示他会比较喜欢烤肉。现在,我反而会担心另一些问题,像是他这种个性和喜好,是否在一般人眼中会显得太娘娘腔;虽然与各种讲述理想男性的书籍内容不同,但像他这一型的也不错吧?
我想,不如去思考其他部分,像是他的身体。应该能够耐热,我猜;这想法纯粹是从前一个话题延伸过来的。可能过不到一年,他的双手就会长出粗厚的甲壳,能够握住火堆中的煤炭。不单是因为凡诺强调他的身体能力,才使我有这种揣测;那双眼睛若能盯着火堆,之中的光泽变化一定也非常精采,我非常期待能看见。
他一但成年,可能没有哪间厨房容纳得下。要在户外建造专用的炉子?只要建造好一点的棚子,就算是在雨天也能使用。而我不喜欢搬砖头和抹水泥,凡诺会为他做这种事吗?就在我思考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时,小傢伙看着我,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花了至少两秒才回过神的我,说:“不是全部,但我的确看完不少。因为有好一阵子,我只能待在室内。而老盯着窗外看实在有点无聊,於是我就靠读这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我打了个大哈欠,想稍微睡个午觉;先前被凡诺打扰,那个老傢伙应该晓得这一点,却连个道歉也没有。
小傢伙也学我的动作,趴在地上。我建议他拿几本书垫在肚子下,避免和冰凉的地板大面积接触。
过一段时间后,我醒来,去楼上看一下太阳的位置;按照经验判断,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三个小时。我不想看书,也不想在图书室内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