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隋闻言,抬臂止住两旁喧闹之声,微微一笑,柔声道:“这位姑娘,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在下的亲戚,又与在下有血海深仇,怎么会连样子也记不清呢?”
赵雨净面上一片惨白,没了血色的薄软双唇不住颤抖,声音犹如被拨乱的琴弦,说不出的茫然无措,“我……我明明记得,仇隋……不是这副样子……”她盯着仇隋双目,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情不自禁抱住双臂,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姑娘莫慌,你不妨先告诉我,你与我是什么亲戚,冒充我的那人,又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名门正派的大侠在此,必定会给你个交代。”仇隋走近两步,全无防范的站在赵阳身侧,双手扶上赵雨净肩头,好似个亲切大哥一样柔声问道。
赵雨净不安的向后退了半步,颤声道:“葛……葛婉玉是我的嫂子。”
仇隋微微皱眉,道:“你……是我那表妹的小姑?你们不是两家人一起隐居多年了么。怎么还会惹上事端?算起来,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大哥,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赵雨净戒备的向后又退了半步,道:“没什么好说的,那人说自己叫仇隋,还有个名字叫邢碎影,他一来,就……就石更杀了我嫂子的娘亲葛凤,也就是你的养母。我们两家上下十几口人,被他害死的干干净净!你是仇隋!那他是谁!他为什么知道仇家的事?”
仇隋叹了口气,悲悯的望着赵雨净,摇头道:“那人冒充是我,难道我母亲也会认不出么?”
赵雨净身子一震,喃喃道:“他……从一动手就第一个制住了她,到死……也没让她开过一次口。可、可他冒充你有什么用?”
仇隋淡淡道:“仇家的事情,只要肯查,多少能了解一二。他冒充在下,多半就是为了栽赃嫁祸,赵姑娘,你活着出来指证,难不成是那人良心发现么?”他一拂衣袖,朗声道,“你说的那人,不久前已经来了镇上,恰好被在下当场格杀,那人与我确实有几分相似,如果在下所料不差,他多半是要借你的口散播对在下不利的谣言,之后在你出面对证之前,将你杀人灭口。此人用心如此歹毒,也不知与我到底有何血海深仇。”
赵雨净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他已经死了?”
仇隋柔声道:“不错,赵姑娘你也可以安心了,邢碎影已死,也有不少仇人来认过尸体,他的确已恶贯满盈,不可能再伤及他人了。如此说来,我还亲手报了母亲的大仇,果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仿佛承受不了这如此巨大的变故,赵雨净再度后退半步,突然一个踉跄便要坐倒在地,幸好赵阳长臂一揽,将她搂在身边,她鼻翼抽了几抽,圆睁的双目忽的落下两行清泪,明明是大仇得报,那张娇美颜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悦或是哀伤,就像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垂泪一般。
仇隋背负双手,微微昂首看向赵阳,微笑道:“炎狼赵阳,久仰久仰。”
赵阳扶住赵雨净,也不看他,口中道:“炎狼与那柄灭魂刀都已姓宫,我只是赵阳。不必客套,既然是我这侄女认错了人,伤了你的门人弟子,就是我的不是。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仇隋微笑道:“那不知赵兄打算如何给在下一个交代?”
赵阳让赵雨净站稳,自己错开两步站定,双手背在背后,笑道:“他们一人中了我一掌,一共七掌。你只管照我身上还回来,我绝不还手,也绝不运功抵抗。你要是把我拍死,也不必你费心收尸。”
不还手倒也罢了,不运功抵抗,就算是学了三年两载内功的毛头小子,打对了地方也必定能要了随便什么人的命。赵阳这一句撂下,与用命相抵也没什么分别。
可看他面上神色,简直是气定神闲,好似交出去的其实是别人的命一样。
赵万钧在门口石阶上怒道:“仇掌门,不要轻信此人,这小人根本不讲江湖规矩,你要是大意,小心反被他杀了!”
赵阳侧头望他一眼,冷笑道:“你这种一身横肉练进脑壳里的蠢材,也配提醒仇掌门这种聪明人?”
仇隋也不理会他话中隐含的讥诮之意,信步走到赵阳身前半尺,抬起左掌,道:“我虽苦修剑法多年,掌力却也不至于落入三流,赵兄,你当真要白白吃我七掌?”
赵阳哈哈一笑,挺起胸膛,道:“你只管来就是。只是万一不够七掌你就拍死了我,可不许向旁人找还。”
仇隋敛去笑容,抿紧双唇,环视了一下四周,跟着又看了一遍,接着微微一笑,缓缓伸出左掌,啪的在赵阳胸口拍了一下。
这一下就算是打蚊子也嫌太轻,门前诸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围观众人也是一阵抽气之声。
那几个天风剑派门人本还以为掌门这是有自信不必七掌,所以出手试探,互望了一眼,并没开口。
岂知仇隋面带微笑,竟就此没有停手,连着这般轻轻拍了七下,跟着收掌退开,抱拳道:“赵兄果然是条汉子,今日之事,从此一笔勾销。”
赵阳唇角微勾,道:“仇掌门好大的气量。赵某自愧不如。”
仇隋缓缓向后退开,左右望了一眼,淡淡道:“不敢,赵兄肯为远房族侄单枪匹马来面对这么多名门高手,在下才是好生佩服。”
赵阳也不跟他多做客套,大步走到赵雨净身边,一把拉起的她的手,笑道:“侄女,不用这么丧气,江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咱们再好好查查。别慌。”
赵雨净面色惨然,扶着赵阳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仇隋在旁道:“赵姑娘,要不要先进屋里休息一下,邢碎影的人头在下还保管着,你若想看看,我一会儿叫人拿给你。”
赵雨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赵阳,跟着盯着仇隋看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不必,我跟叔叔先走了,不敢再劳烦仇掌门。”
赵阳扶好赵雨净,迈步就往街心走去,身后几人嚷嚷道:“掌门!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仇隋抬臂下压,让众人安静下来,凌厉的目光在那几人身上一转,道:“你们谁要想去拦下他,只管过去。只要不打着我天风剑派的旗号,我绝不阻拦。”
那些人这才忍耐下来,咬牙切齿的去扶起了倒地诸人。
仇隋望着赵阳壮硕的背影从人群中央走远,左掌似握非握的捏了一捏,转身带着笑脸把一众高手往院内送去。
给仇隋通风报信的那个门人看众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凑到仇隋身边,语气中隐隐带着怒意,低声道:“仇掌门,赵阳这人不出手还好,出手便是咱们的心腹大患,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您怎么……怎么就这么白白错过了呢!”
那人口中虽称着掌门,口吻却没丝毫尊敬之意,倒像是在监视仇隋所作所为一般。
仇隋与他一起转身往门内走去,张开左手在他面颊上蹭了一下,冷冷道:“你真以为我方才能杀得了他?”
那人楞了一下,低声道:“那是……冷汗?”
仇隋哼了一声,在门内影壁的阴影下缓缓道:“你真当他是单枪匹马杀来的么。莫要忘了,现今的江南,是什么人的地头。”
“你是说……周围那些人里?”
仇隋深深女干了口气,再轻轻吐出,跟着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的空地,笑道:“看来,该来的人,也来得差不多了。”
门外的那片空地顷刻间便已不剩下几人,只留下几个捕快保持着警惕巡视着两边街角。
聂阳一直看到最后,人群散去时,他也跟着退到了巷子另一端。
月儿等到旁人离开,才低声问道:“哥,咱们要不要去见赵师叔?”
“你说呢?”聂阳察觉到妹妹口气有些犹豫,反问道。
月儿摇了摇头,道:“赵师叔闹了这么一场,肯定已经女干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咱们要是过去与他会合,今后行事多有不便,还是再等等吧。”
她嘴上这么说道,心中想的却是远远躲开那赵雨净,免得哥哥顾忌兄妹关系,一有了另外选择就对她退避三舍。
聂阳与这位师叔并未打过什么交道,听师父提起也不太多,听妹妹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言,带着她先往刘家那边退去。心中寻思是否应该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和赵阳见上一面,看刚才他的举手投足,一定有帮手就在一旁,或者有什么后着隐而未发,否则,环伺在周围的天道部下绝不会牺牲一人还肯善罢甘休。
仇隋那轻描淡写的七掌拍罢,实际则是背后的两股势力隐隐交锋了一次。
宋贤身份也颇有嫌疑,他一来是殷亭晓的直系前辈,殷亭晓已入天道,是慕容极亲口所说,二来,他下场挑战的时机太过巧合,不论怎么想,也像是和天道有关,今后还得加倍留心此人才行。
回到刘家后门,孙绝凡正等在那边,见聂阳回来,她闪开门口,让他开门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院里只有一个矮小仆妇在一下下的扫地,看他们回来,立刻跟进屋中,将晾好开水的铜壶拎到桌上。聂阳在旁看那仆妇忙里忙外,视线一直未曾离开。
三人都忙了大半个上午,一人连喝了两杯水,才舒了口气。
那仆妇回到院中扫地,并未走远,孙绝凡隔窗瞄了她一眼,向聂阳使了个眼色,聂阳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道:“不碍事,咱们只管说咱们的就是。”
聂阳先把他们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孙绝凡,提醒她回去后多加留心,毕竟早年那场动乱,前如意楼主风绝尘可以说是天道的头号大敌,孙绝凡作为她的师妹,也有受到牵连的可能。
孙绝凡依旧一副不把自己安危放在心上的模样,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而说道:“我问过了,姐妹们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见到过貌似花可衣的人。”
“在哪儿?”
“鬼山。”孙绝凡略一犹豫,道,“她们那天在邢碎影的尸首上泄愤一番后,心中感激,想要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当时她们的情绪本就正有些激昂,恰好过午有一群江湖豪客想要强登游仙峰。有三个姐妹跟着去了。她们记得,去的那群人里,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看起来极为眼熟,她们本以为是花可衣,但那个女子没来向她们招呼,她们也就以为只是人有相似,并未在意。”
“然后呢?那女子后来去哪儿了?”
“他们在山腰就遭伏击,稀里糊涂就死了一小半,那三个姐妹功夫并不太好,又有一个受了伤,就与其他打算退下来的人一起下山了。出于江湖道义,他们在山脚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她顿了一顿,道,“只等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剑客,那人喉咙已被割断,费尽力气,才在死前写下一个鬼字。至于那个女子,她们以为已经死在了山上。你说呢?”
聂阳摇了摇头,道:“如果那真是花可衣,她就不会死在山上。鬼煞背后的雇主八成就是仇隋,仇隋现在身chu明面,暗地里的操作,很可能都是由花可衣代劳。她上到山上,必定平安无事。”
“我始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孙绝凡沉吟道,“以我对花可衣的了解,这人城府有余,心机不足,叫她保守秘密帮些小忙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要是代替仇隋指使鬼煞,操作这么大的一个庞杂局面,她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那你的意思是?”
孙绝凡缓缓道:“我想,仇隋的身边,一定至少还有一个心腹。我思来想去,最可能的人,是龙十九。”
聂阳双眼一亮,若有所思,月儿在旁奇道:“不可能吧?她一来是田爷家里的食客,二来一直传说她与邢碎影有深仇大恨,为了他毁的自己满脸伤疤,不以本来面目见人。这两人怎么会是一路……”
聂阳拍了拍月儿手臂,缓缓道:“孙前辈说的不无道理。仔细想想,仇隋一向喜欢让自己的亲信伪装成仇人借以潜伏到对手当中,花可衣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所以龙十九与他有仇这种传闻,很可能反而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他目光转动,一边仔细考虑,一边缓缓说道:“王盛威王总镖头的事若是龙十九所为,那吴延的本事,其实远不及龙十九,我在洗翎园见到的那些人头模子,多半也是龙十九的东西,这么看,牵涉进这件事的人中,也只有龙十九一人,可以做到改扮成他人几乎不漏破绽。”
“按咱们的推测,仇隋想要做成计划的事,一个易容高手的帮助绝对必不可少。”孙绝凡接过话头,道,“而合适的人选,唯有龙十九一人。只不过……从年纪上看,这两人的关系还是有些令人费解。”
月儿紧锁眉头,一脸迷惑不解的问道:“那……你们的意思,上山的那个女子不一定就是花可衣,也有可能是易容成她的龙十九?”
“不可能。”一个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突然从窗外传入,随着这声音进来的,却是方才为众人倒水的那个矮小仆妇,她一脸蜡黄,一双眼睛却乌溜溜的极为灵动,“龙十九的确是邢……阿不,是仇隋的最大心腹,但你们说的那天上山的女人,却一定不是她。因为龙十九六天之前,人还在罗仙郡过了一晚。”
孙绝凡与月儿面色登时一变,唯有聂阳反而笑了起来,声音也轻快了许多,“果然是你,我还想你打算在外面听上多久才肯现身呢。”
月儿也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谁,勉强笑道:“盼情妹子,你、你怎么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聂阳微微皱眉道:“芊芊跟来了么?”
云盼情点了点头,大概是手法与龙十九还有些许差距,这张脸仔细看起来还有些明显的木然之色,她歪头看着聂阳,轻笑道:“留下那几个没一个不担心你的,芊芊姐最帮的上忙,就顺水推舟追过来了,在咱们约好的地方和慕容极汇合到一起,后来与我碰上的。话说,聂大哥,你怎么看出我的破绽的?芊芊姐可是足足照着这婆子帮我弄了一上午呢。不笑不说话的话,我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呀。”
聂阳随手一指她手上的扫帚,道:“这婆子我昨天才见过,一天的功夫,怎么会从左撇子变成右撇子?再说,这么个干巴巴的中年妇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一双眼睛。”他故意抬手比了比云盼情的头顶,说笑道,“既然是易容改扮,能扮成这么矮小女子的人可不多。”
云盼情横了他一眼,作势挺了挺背,顶高了几寸,道:“当真这样就看出来了?”
看她双眼满是认真,聂阳绷不住脸,扑哧笑了出来,道:“当然不光如此,我们来刘家那天,门口那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就是你吧。那次芊芊可没给你费多少心思,我一看就觉得是你。”
云盼情抿了抿嘴,背过身去,弯腰双手蒙在脸上,用力抠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坐直回身子,将一片软塌塌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一边,呼的出了口气,露出的却还不是本来面目,而是一张清秀讨喜的陌生面孔,“换成这张脸,就轻松多了。脸上那么一堆东西,连说话都嫌费劲。”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技巧,看到的三人还是小小吃了一惊。
云盼情换了装扮,喝了口水润了润喉,便把与聂阳失散后的种种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聂阳一段段听来,听得心惊肉跳,连月儿也忍不住担心的多问了几句。
而把所有的推测两相印证之下,云盼情也是颇为惊讶,道:“我还道仇隋与你母亲有一段爰恋情史,没曾想竟可能是……是他姐姐。这么说来,倒也算是极为亲密之人,毕竟若是这些推测全都属实,那可就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她望着聂阳,猜到他不愿正视这段亲缘,眼珠一转,立刻道:“对了,聂大哥,你怎么不去罗仙郡找我们汇合,反倒先去了仇家的老宅子?你这算是诓我们么?”
聂阳尴尬一笑,颔首道:“我的确是不想再把你们牵扯进来。即便你们已经来了,我也还是这样想。只不过现在仇隋并不单单是我的仇人,他的背后,天道一定也在算计什么,慕容极他们若要动手,我也没有立场阻拦。我只希望诸事真相大白之时,仇隋的性命能由我亲手来取。”
云盼情唔了一声,喝了口水,道:“聂大哥,这事已经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控制的了,慕容极原本打算照原定计划帮你报仇,可你知不知道,顺峰镇现在对峙的情形已经远超孔雀郡那时。”
她伸出手掌,白嫩小手也易容的有些发黄,她五指张开,缓缓道:“先说我知道的如意楼这边的情形,不算今天才到镇上的帮手赵阳,只算如意楼属下,比慕容极地位更高的,镇里镇外就已经到了五人。”
“这五人中,有一个你必定听过。”云盼情带着有些崇拜的眼神道,“她现在是如意楼南三堂的总管,几年前,却还是名动武林,黑道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女神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