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聂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盯着云盼情,颤声问道,“我……最近脑子时不时的不清楚,刚才,没有听清。”
云盼情看着床尾皱巴巴堆在一起的被单,小声道:“聂大哥,我知道你听清了。你……节哀。”
聂阳的追问有些大声,趴在桌上的田芊芊双肩一颤,睡眼惺忪的挺直了腰,一见聂阳已经起来,先是一喜,旋即发现他面上神情有异,双目一转,立刻起身道:“哎呀,我去通知慕容大哥,赶紧叫人来给你看看。聂大哥,你经脉里的内功古怪的很,可千万别冒然运功。”
嘴里一边说着,她一边飞快跑到门边,对着云盼情可怜兮兮的求救眼神很没义气的微微摇了摇头,闪身逃了出去。
看来,这两人到都想到,聂阳醒来之后,必定会先问月儿的事。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阴、阳跷脉气血上冲,风池穴上滞涩憋胀,聂阳头疼欲裂,不得不按住眼角,一边轻扭,一边问道。
云盼情听他声音颇为痛苦,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到他按着眼角面颊肌肉不住抽动,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坐到聂阳身边,抬起双手帮他运力扭着头顶,也不管他身上的奇妙女干力一股股的将她使出的真气卷入。
“我和慕容,是在三岔口的酒肆找到的线索。”她颇不情愿的缓缓开口,讲道,“那里有过一场激斗,死了不少人,其中一个是崆峒断空子,一个是鬼煞伏下的暗桩。月儿姐姐在那里受了埋伏,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只找到了她……她被人脱下的裙子。”
聂阳浑身一震,却并未抬头,只是哑声道:“然后呢?”
“慕容发现旁边掉着丐帮的口袋,便猜测是丐帮救走了月儿姐姐。据说他们帮主欠了狼魂很大一个人情,出手相救也是理所应当。可我们顺着追出不远,就看到一个丐帮弟子倒毙在地。这才想到,他们几个男人,连衣服也顾不得给月儿姐姐穿上,连背后口袋都掉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强敌,不得不逃。”云盼情口齿依旧清晰,只是语速却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仿佛每一个字说出口来,都一定要仔细斟酌过。
“我们担心的很,就甩下了帮忙的兄弟,施展轻功拼命追了过去。丐帮弟子的尸体,一个个被发现,其中最高的,也只是个三袋弟子。不过他和几个二袋弟子应该拖了那个追击的人很久,那人为了泄愤,把他们的尸体几乎剁得不成样子。”看他摇了摇头,挣开了她的手,她转而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丐帮的人为了保住月儿姐姐,先后转移了四chu地方。我和慕容一路追过去,粗略看来,至少牺牲了二三十人。”她似乎不愿讲出最关键的地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可即便如此,我和慕容赶到的时候,一切也都晚了。那最后一chu地方,剩下的,也只有月儿姐姐……和那个追杀者两个活人。”
听到那时月儿还活着,聂阳登时睁开双目,充满希冀的看向云盼情,可她神态黯然,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月儿姐姐原本的伤势就很重,一路被带着逃来逃去,早已失血过多,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刚被撕得粉碎,除了伤口血淋林的,每一chu看起来都苍白的像纸一样。”云盼情小心翼翼的描述着,显然仍在回避着什么。
聂阳心思的确混乱,却并不是之前那样神智尽丧,他突然伸手抓住云盼情的胳膊,一字字道:“你还没有说,那个追杀月儿的人是谁。”
云盼情见他不肯喝,只好又把装满粥的勺子放回碗中,她轻轻挣开他的胳膊,走到桌边把粥放下,背对着他低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应该猜得出是谁才对。若是仇隋的人,有机会活捉,绝不会下杀手。”
一个名字缓缓划过眼前,聂阳捂住气血翻腾的胸口,问道:“董……剑鸣?”
云盼情没有回身,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正是……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满脸是血,双眼通红,他一边……”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云盼情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一边,才道,“一边扭自己的裤裆,一边用剑在月儿姐姐……的肚脐那里乱搅。”
眼前一阵发黑,聂阳脊背一软,靠在了床头。
“他应该已经折磨了月儿姐姐很久。”草草带过去最难讲出口的地方,云盼情的口气有些解脱,语速也稍微快了一些,“我和慕容当时便火冒三丈,我第一次见慕容那么生气,我们一路狂奔了将近一个时辰,我还没回过那口气,慕容就已经上去动手。他家传的七星引天掌确实厉害,可……可董剑鸣的武功,真不是突飞猛进可以形容。二十招不到,董剑鸣中了慕容一掌,慕容也中了他一剑。然后我也没看清怎么,慕容就被暗算了一下。我想去追,慕容叫我别去,说他手上拿着逆鳞,我猜,那多半是龙影香身上的。”
“我帮慕容用内力女干出了那枚细针,就去看月儿姐姐。”云盼情踌躇片刻,还是悠悠叹了口气,只是简略道,“她伤得太重,连句话也没留,就……去了。”
一丝狐疑染上聂阳双目,但转眼便被滔天恨意席卷淹没,他盯着云盼情避开的侧脸,仿佛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当时……你们两人都在,就……就当真救不活么?”
这时屋门又一次打开,慕容极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宽松长袍,领口露出半边肩颈包缠的白色纱布,他径直走到床边,拍了拍云盼情的肩头,接过话头,直视着聂阳道:“双腿筋络被齐根挑断,气海、丹田被阴劲摧破,小腹一剑贯穿,脏腑尽伤,武功尽废,聂兄,我们当真无力回天。唯有……让她走的不那么痛苦。”
聂阳浑身一颤,周身肌肉霎时绷得死紧,竟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云盼情头见他这样,双眼顿时红了一圈,坐在桌边也不敢过来,只是偷偷瞄他。
慕容极深深女干了口气,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缓缓道:“聂兄,这几天发生的事你恐怕都不知情,我大略和你讲讲,你……心里也有个底。”
慕容极的语速比起云盼情并不快上多少,但他用字简略,也没有任何多余描述,很快便将聂阳那晚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顺次讲完。
聂宅中的那场乱战,聂阳走后便很快结束。除了先前受伤的几人,净空大师也受了些内伤。赵阳以一己之力先后接战东方漠、宋贤、净空大师,负伤不轻,田义斌按捺不住最终插手,才保他顺利脱身。
那几战由赵阳转述,想来不会有什么出入,慕容极并未多说,草草带过。
“聂姑娘去世的消息很快走漏,对手想对她的棺木下手,与我们楼中弟子发生了几场激战。玉总管担心仇隋暗地毁尸,托田义斌牵头,与宋贤、净空大师他们在次日正午送棺木离镇,仇隋相陪在侧,不敢妄动,只能看我们离镇之后快马加鞭将聂姑娘送走。昨日,棺木已到如意楼。由几位武林名家陪送,当即下葬。”慕容极稍稍顿了一顿,补充道,“江湖常情,人死为大。南宫楼主也是慎重考虑才做了决定,聂姑娘的死讯昭示于人,顺峰镇这边的流言蜚语,也就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这自然是此时最好的办法,只是看聂阳愈发铁青的面色,实在难以预料这消息他是否能完全接受。
看聂阳并没开口,慕容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几天仇隋仍在帮着程副统领围山,没什么大动作。他们那里受伤的几人也都恢复得很快。我们这边的人四chu找你,结果还是被龙十九摆了一道,跟丢了那辆马车。后来……孙绝凡中了龙十九的陷阱,被擒时拼死留下暗记,指明了大概方向。因为可能的地点有三chu,我们便分头行动。玉总管那一路找到了你,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云盼情看了一眼聂阳,眼底满是担忧,不禁轻声开口道:“聂大哥,你已经这副样子,不如……就此罢手吧。仇隋为虎作伥,总有一天会有人取他性命,你……你带上董姐姐她们,回镖局去吧。”
聂阳抿紧嘴唇,缓缓摇了摇头,跟着紧咬牙关,从齿缝中道:“祁玉琳呢?她……好些了么?”
慕容极知道他的心思,当即便道:“聂兄,且不要说祁玉琳现在依然神智不清无法帮你,就算她今晚就能把凝玉功的心法传授给你,你体内的幽冥九转功不设法废去,一样还是要走火入魔。到时候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废……废了它,好!我这就废了它!”聂阳盘膝挺背,当即便要强行把幽冥九转功的残余真气运出,送到凝玉功的沉厚漩涡之中,可意念才达丹田,便觉腹如刀割,体内奔流的凝玉真气仿佛起了什么可怕的变化,奇经八脉都好似要被涨裂,只要想要运劲,便会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也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苦苦压抑的悲痛终于伤及肺腑,聂阳喉中一阵腥甜,粘稠苦涩充盈满口,纵然紧紧闭嘴,仍是一线血红从唇角流了下去。
慕容极连忙上前出掌抵在他背后,云盼情面色大变,也慌里慌张的一掌按在他胸前。
紧接着,两人一起闷哼一声,互望一眼,同时运力向后一抽,踉跄着向两边退开。
聂阳再也压抑不住,哇的一声吐了满铺猩红,痛嚎着向后倒下,双手按住小腹,离水的活鱼般激烈挺动。
云盼情一副泫然欲泣的焦急模样,拧着衣角道:“聂大哥,芊芊姐特意叮嘱了叫你不要运功,你这么不爰惜身体,万一……万一出了事,你要怎么报仇?”
慕容极满面诧异的望着聂阳,眉心紧锁,道:“田姑娘有没有说过到底怎么回事?他这内力……怎么如此古怪。”
云盼情摇了摇头,只道:“她也弄不清楚,只说这和祁玉琳身上残余的凝玉功根本不是一回事。难道……难道幽冥九转功害的凝玉功变成别的样子了么?”
说话间,聂阳慢慢安静下来,擦了擦额上汗水,好似即将溺毙的人一样紧紧抓住了慕容极的手,颤声道:“我……要恢复功力,求你,求你们,帮我……帮我恢复功力!董剑鸣,仇隋,我不会放过他们!不会放过他们!还有龙十九,龙十九呢,她死了么?死了么?”
云盼情连忙过去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镇心理气,柔声道:“聂大哥,你越急,内息就越乱,先冷静下来好么?”
慕容极道:“龙十九逃脱了,留下的那只右臂,还险些害死楼里一个兄弟。按田姑娘的说法,少了一只右手,等于削弱了龙十九八成能力,以她的性格,多半会抛下这边的一切逃之夭夭,即使不逃,有田姑娘帮忙,一只手的龙十九也威胁不到你什么。暂且不要想她的事情了。”
“迟早……我迟早要杀了她。他们……都该死,都该死!”聂阳深深呼女干几次,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我的武功……到底该怎么办?”
“田姑娘正在和玉总管商讨,凝玉庄开宗立派之初实在太过低调,知道他们来历的人着实不多,我已经叫人去请田义斌田老爷子,希望能有什么线索。”
“来历?”聂阳不解,问道。
“玉总管和我都认为,你体内的凝玉功,是造成你目前境况的根源,而并非是幽冥九转功的缘故。否则,你应该真真切切的走火入魔,早变成了不受控制的疯子。”慕容极沉吟道,“而就我们所知,凝玉功不该有这个效果。因此才猜测,这会不会与这门内功的源头有关。”
不论双修还是采补,这种阴阳交泰的法门,十有八九都是脱胎自某种真正的内功,凭空独创出来的,几乎没有。当年名动一时的姹女玄冰诀,最后也被发现是源自武当玄门正宗的真武玄经。
这种投机讨巧的练功路子,本就是为了弥补自身修炼资质的欠缺,当真是天纵奇才,大可以创下如北冥神功一般海纳百川的绝顶内功,何必要费一番云雨功夫。
而既然是投机讨巧,那双修心法练到最后,如有大成,自然而然便会修补因捷径而缺失的部分,成为与原内功或是相差无几、或是完全一致的真气。
慕容极所怀疑的,就是聂阳体内积聚的真气极多,经过凝玉功周天凝练之后,也许已经超过了所需的额度,因此在如同走火入魔一样的一番折腾后,很可能已经蜕变为凝玉功的根源。
云盼情出身名门,对此也略有了解,不禁蹙眉道:“要真是如此,岂不是更加麻烦?咱们手上连凝玉功的心法也没有,要去哪里弄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本源内功?”
慕容极也面带难色,道:“这种采补双修的功夫,除了特别霸道比如九转邪功这类,威力大都不如他们的本源内功,只是走了捷径,初期会比较迅速而已。凝玉庄虽然也小有名气,但庄主一向chu事低调,弟子大多温和谦恭,绝少惹是生非,几乎没什么人会去特意探究他们隐藏的秘密。也许楼内可能有些资料,我已经传书去问,这两日应该会有结果。剩下就看田爷的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向聂阳道,“聂兄,无论如何此时心急不得,你体内九转邪功还未完全消灭,两种特质近似的内功同时存在极为危险,你稍安勿躁,大家都在想办法,相信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月儿……”聂阳口唇蠕动,轻轻自语一句,缓缓低下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苍白的脸庞,不再开口,只是轻轻摇了摇手。
云盼情扯了扯慕容极衣角,柔声道:“聂大哥,我和慕容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把粥再温温,过会儿给你送来。”
田芊芊正一脸忐忑的等在院中,一见他们出来,迎上来苦笑道:“他的情况不太好吧。”
云盼情扁了扁嘴,挽住她的胳膊,故意嗔道:“你到跑得快,留我在那儿干着急,你就不担心么,也不进去问问?”
“怎么不担心,急得我把帕子都拧烂了,”田芊芊摸了摸云盼情后背,轻叹道,“可没找到原因之前,去不也是白搭。”她心思敏感,低声道,“再说,我毕竟是龙十九的徒弟,他这会儿情绪还不能自控,万一对我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听了,少不得会生他的气。我可不想。”
“赵姑娘……”慕容极远远看到赵雨净在角落窥伺,才出声唤了一句,她便匆匆走了,想必是看到云盼情神态并不太悲伤,知道聂阳应该暂且没事。
“聂大哥这副样子,咱们的时间可当真不多了。”云盼情迟疑道,“慕容,玉总管为何就是不肯调集高手动手呢?”
对仇隋那边的情况,这两人均有所隐瞒,不敢叫聂阳知道。其实,月儿的尸身运走当天,仇隋便与程副统领开始协商,试图缩短围山的期限,并在大半人同意的情况下往游仙峰的山腰水源投了剧毒。
很明显,他正在加快计划实施的步骤,兴许是节外生枝的事情太多,让他开始感到不安。
这些是自然逃不过玉总管的耳目,可直到今日,她依然没有任何举措,只是呆在这边,与他们一起商量救治聂阳。
那六百万两税银,和天道苦心谋划的阴谋,她仿佛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无奈上下有别,慕容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苦笑道:“玉总管自有打算。这边的情况我也一并传给楼里了。楼主这阵子恰好没有外出,这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了。”他顿了一顿,似乎不知当不当讲,但略一犹豫,还是道,“不过楼主和玉总管之间发生过一些事,他不会特地约束玉总管,玉总管也不会全听他的。南三堂大多时候,与自治也没什么分别。”
“这次的决定,南宫楼主全都知道。”一个平平板板的悦耳女声从三人后方传来。
慕容极回身尴尬一笑,望着不知何时已经在那儿的玉若嫣,岔开话题道:“玉总管,不知聂阳的情况,有解决的头绪了么?”
玉若嫣先看了一眼田芊芊,跟着又意味深长的望着云盼情,道:“他体内的凝玉功尚且无计可施,不过那半死不活的幽冥九转功,倒是能趁机废去。”
云盼情忍不住道:“就这么废掉……当真合适么?”
田芊芊连忙道:“不废又能怎么办,现在他体内凝玉功已经是绝对主导,而且自行运转修炼好像已经到了先天境界,他就算费尽心思重新控制住九转功,一点点炼掉凝玉功,起码也要十年八年不止。他肯定等不及的,不如废掉九转功,置之死地而后生。”
“凝玉功阴柔有余锋锐不足,在阴性内功中过于谦和,与聂阳的武功不合。即便他学成了凝玉功,出手也会大打折扣。”玉若嫣道,“这一点,请务必让他本人了解。”
田芊芊嗯了一声,问道:“自然是要他同意才行。玉总管,敢问那法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