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北宗的小娃娃没人拿正眼看,反而是南宗这一代的孔希路,海内士林的威望已然达到顶点。
当年号称“道门硕儒”的龙虎山张宇初张天师,论道便是败于孔希路之手,深以为恨,甚至跟姜星火、袁珙、姚广孝一道开小会钻研理学破绽的时候,也没少在姜星火耳朵边上念叨这件事。
“可我要怎么才能说动孔希路?”高逊志皱眉沉吟,他不是蠢材,茅大芳刚才那番话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让自己通过士林舆论造势,造成足以影响时局的大事,推动朝局变化,既要反对严重损害了士绅利益的变法,也要反对弑君篡位的伪帝永乐,还要反对妖言惑众危害理学道统的国师姜星火。
南孔是顶级世家在士林中名望无双,这不假,但即便是孔家,恐怕也不敢轻易掺合到这等事情中来。
因为一旦失控,那么整个南孔就完蛋了,会遭致灭顶之灾。
所以,必须要只谈姜星火伪学,对于道统的危害,而不能言及其他,把性质定位在道统之争上。
“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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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很忙,正在忙着皇帝和皇子上课。
大本堂里,朱家五口难得齐聚一堂,还有一些送孩子来进学的王公贵胄在一旁旁听。
大本堂设立于洪武元年十一月,朱元璋建大本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延请名儒教授太子、亲王,此外,朱元璋还选“民间之俊秀、公卿之嫡子”,入堂中伴读。
嗯,俗称的陪太子读书。
当然了,大本堂不仅是太子、诸王读书学习之所,也是朱元璋与臣下讨论国事的场所,老朱就在这里研究出了公侯伯三等爵的制度,除此之外,还是老朱行家法的地方,朱棣也没少在这地方挨打。
既然是读书学习之所,大本堂当然有藏书,不过这里的书,跟外面私塾教得不一样,很少教纲常伦理那套,而是皇子专属的精英化教育。
老朱说的明白:“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卿等宜辅以实学,毋徒效文士记诵词章而已。”
所以姜星火教得东西,倒是丝毫不让大家感到意外。
“怪不得大哥说姜先生是真能处,教的都是治国为政的真东西,一点都不藏私。”送蓉儿和娴儿来上学的徐妙锦,听到旁边带李景隆女儿前来的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李景隆二弟)嘀咕道。
不过话说回来,本来今日是皇长孙朱瞻基还有一众王公贵胄家里的小孩,以及小于谦这种按“民间之俊秀”选出来的陪读生的开学第一课,然而也不知道朱棣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指着朱高炽和朱高燧,让他俩先拜师。
姜先生最近课排的比较满,大本堂的、皇家军官学校的,以及要筹备建立的官吏岗前行政管理专业教育的培训班,可拜了师,也不能不教点,正好朱高炽、朱高燧手头拿着安南相关事情的奏折和情报,于是姜星火便避开军国机密,随便讲了讲。
本来朱高炽是送儿子来上学的,谁成想,这成了自己上学,儿子在旁边看着了。
“国朝得奏云,安南国王陈氏宗祀已绝,众推其人权理国事,欲求封爵,王此一方,这件事你们是都知道的”
姜星火大概给他们大概回顾了一下比较优势学说,以及之前提的对于朝鲜、安南的《贸易条约》,甚至还提到了,以后制造力饱和了,一部分纺织业也可以转移出去,大明做钢铁、煤炭等核心产业。
“就拿这件事来说,你们觉得有什么想问的?”
朱高炽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周边国家与大明形成了同一个朝贡体系下的贸易体,那么分工是否会导致某个国家,通过专精某个产业,来反而形成了对大明的垄断,甚至借着这个体系,实现自身国力的快速增长,威胁到大明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分工,一旦持续的时间久了,就会像是黄泥做成的碗被晒干、固化一样,之前我说过,大明追求的是在整个贸易体系,乃至白银宝钞体系中的绝对主导权,也就是贸易体系的对外垄断利差,而其他国家加入这一体系,则很难实现反超。”
“我理解不了。”
朱高燧鹰钩鼻下的狭长双眸露出了疑惑,说道:“若是大明周边的这些国家与大明构成一个流通的体系,那岂不是就像几个水面高度不平、大小也不同的碗吗?水(贸易)只要流动,最后按理来说,这几个碗的水平都该持平才对吧。”
事实上,话糙理不糙,朱高燧的理解,这也是封闭经济增长模型的观点,也就是说,如果各个国家在工农业生产技术水平相同,且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那么人均财富占有量就会趋同。
这里面“水”能流动的逻辑,就是基于资产回报递减原理,也就是,越穷的国家,资产就越稀缺,资产回报的利差就越高,增长就越快说人话就是基数低很容易翻番,倍数增加但绝对值并未增长太多。
但实际上,朱高燧还是没有理解国际贸易的精髓所在。
什么叫日月不落啊?
日月不落的意思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地毯、马穆鲁克的大马士革刀世界上所有的物品,都处于强权体系的流通下。
朱高燧理解的贸易,还是处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也就是说在没有真正“自由贸易”的情况之下。
但是,如果在“开门,自由贸易”的开放经济体系的理想条件之下,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姜星火没有着急揭晓答案,而是看向来大本堂上学的孩子们。
朱高炽似乎想到了答案,但看到姜星火的目光,也意识到了,这明面上是给他们兄弟二人讲的,但实际上,作为开学第一课,也是对孩子们的一次测试。
姜星火温和地说道:“小友们也不妨想想,想到什么可以直说。”
或许对于蓉儿和娴儿这样的小孩子来说,现在讨论大明和周边国家未来的贸易,简直是如听天书,但朱瞻基对此是有些理解的。
朱瞻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怯场,当着皇爷爷的面,他巴不得表现一番,于是清了清嗓子,小身板挺得笔直,说道。
“三叔说的可能不太对往小了比喻,便如一个村子,有的家里穷,穷的只剩下一膀子力气,有的家里富,能置田置地。若是肯把钱财流动起来,卖力气的固然一开始干活,家里便能比以前富裕几倍,可长此以往,还是死卖力气。”
“而家里富裕的,只需要花些钱,便能让人干更多地活而且干活富裕几倍有了奔头,就得买新衣裳、新家具,干的累了还得吃些肉食补充体力.若是富家本来就投钱开了裁缝铺、家具店、猪肉摊呢?钱财岂不是又回到了富家人手里?”
事实上,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说不出什么经济学术语,但经济学原理还是很通俗的。
在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模型里面,就体现了这个原理,也就是“要素价格均等化”,跟朱瞻基说的是基本一个意思。
富国的资本是丰裕的,而穷国的劳动力是丰裕的,本来,穷国因为资产稀缺,它的资产回报率要更高一些,它应该想办法努力发展资产密集型产业。
但是,一旦开展了“自由贸易”之后,由于比较优势和国际分工,穷国就会主要去生产、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同时,进口资产密集型的产品,它就不去发展自己的资产密集型产业了。
所以由于要素禀赋不同带来的国际分工,整个贸易体系就会陷入一种固化状态,穷国就只能生产和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而富国在资产乃至技术密集型产业上的优势就越来越大。
换言之,“自由贸易”带来的国际分工,其实是穷国的某种陷阱。
一开始靠着卖一膀子力气,增长的很快,但是你增长到某个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滞,因为核心的、高端的产业,都在大明手里。
第一个工业变革,便是钢铁、煤炭,若是展望第二次工业变革,则是电力(发电机、电灯、电车、电影放映机)、电讯(电话、电报)、石油(石油开采和石油化工)。
只要领先一个大版本,货币体系的主导权又在手里,千年帝国,绝非不可能之事。
然而就在小孩们也觉得自己懵懵懂懂,理解了朱瞻基的比喻时,一个小小的坚定声音,却忽然发了出来。
“可是这样不公平。”
小于谦的话语,让成年人们为之愕然。
“你是说,对别的国家不公平吗?”
“不。”
于谦摇了摇头,他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这对大明的百姓不公平,如果以这般说法,只要别的国家能卖一膀子力气,就要有产业转移出去,来求个更廉价的制造,那原本从事这些产业的大明百姓该怎么办呢?收入涨了,那猪肉、衣裳、家具的价格也涨了,总得要生活的,总不能因为百姓的一膀子力气贵了,就让他们眨眼间衣食无着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锦衣卫带到这里,但我想说的是,你们看的太远了,看看脚下的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