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好半会儿没人接。
挂了再拨过去,还是没人接。
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
阳光折在水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
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
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
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
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
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
“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这谁不知道。”
我就不知道。
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
“得有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
公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
“我妈的包咋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瑶显然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
等笑够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
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礼物准备好再说吧!”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
遗憾的是,直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
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
所幸一番狠拼硬磨,论文终究是搞定。
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
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和观众,有生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
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破终点。
还有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是老天爷连胡萝卜都懒得搞了。
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铁饼和三级跳,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
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瑶还叮嘱我“千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
怎么会睡过头呢?
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
至于为什么匆匆,我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裹越紧。
于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
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
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
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回个电话,然而并没有。
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油乎乎的拨号键。
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厅道具间了。
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
整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但确切什么地方我还真想不起来。
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下来。
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有一个,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了吗?最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
他这普通话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的烟草味都掩不住。
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
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声中,我度过了一段难挨的时光。
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大失所望地垂下去。
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
多亏他老吉言,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
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
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积极!”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
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
他还在为上午的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
“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
他说。
“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
他又说。
“你啊,没来,太可惜!”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与多功能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而,空空荡荡,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许周遭太过空旷,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哪儿我可说不好。”
“啥领导?”
我吸了吸鼻子。
“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演也多亏了人家。”
除了嗯一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映间诞下一坨坨斑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
“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
沉默片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但不容我反应,那张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
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
再回来时,我说:“一顿饭吃到现在。”
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