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
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
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
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
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
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沈阳等地的老艺术家倾情献艺。
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
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
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
他说,没演出瞎摇啥。
我说,我找我妈。
他问,你妈谁啊。
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他说,哦,早下班了,明儿个有重要演出,今儿个歇班早。
“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约摸也没人,早下班了!”
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
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
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
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
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
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
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
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锁着。
这个时间点,实属正常。
于是我让陈瑶躲到一边,就开始叫门。
不想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响应。
我只好审慎地加大嗓门。
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没人应。
但嗓门不可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来保安。
在陈瑶的窃笑声中,我拨了母亲的手机。
嘟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铁闸门前徘徊了两个来回后,电话才被接起。
“林林?咋了?”母亲有些喘,虽在刻意压制,但还是像春风中的银杏叶般闪亮而凌乱。
“你咋了?”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
“没咋啊,”母亲深呼一口气,“刚跑完步,累死人。”这么说着,她轻笑一声,又补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
“还小哪你,”母亲气息总算平稳下来,“想家就回来呗。”
“回来了啊,”我终于笑出声来,陈瑶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她极力捂着嘴,“我就在办公室门口。”
“真的假的?你就编吧。”不知是不是错觉,母亲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铁闸门锁着嘞,”我用力晃了晃门,“进不去。”
“真是长大了你,回来也不吭声!”好一会儿,母亲才笑了笑。
“让不让进去啊,不让进我就走了!”
“妈正要洗澡,你等等,回来也不提前说声,都不消说你。”
于是我们就等。
陈瑶从角落里闪出来,问咋了,我说正洗澡,她说:“噢,美人出浴!”
托她老吉言,大概过了六七分钟,美人总算出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母亲趿拉着双平底凉拖,轻快地擦着地面,恍若什么鸟在雪地上快速滑过。
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
母亲先是探个头,瞥见我后才放出了全身像。
明亮的走廊里,她脚步飞快,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
离我还有几步远时,母亲拢拢湿发说:“回来也不吭声,真有你的。”
“快点儿吧,腿都麻了。”我两手操兜里,想憋着,但还是笑了出来。
“还有脸笑。”
母亲板着脸开了门。
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闲衬衣,领子打着结,像是围了条纱巾。
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还不让笑了?”
“你可劲儿笑。”母亲扶着门白我一眼,“还进不进来?”
我没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扫了一眼。
与此同时,陈瑶已经蹦了出来。
真是令人沮丧。
我的设想是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
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当然,基础效果也是相当可观的。
陈瑶叫了声姨,母亲足足愣了好几秒。
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绽放开来——“妈呀。”
她说。
伴着这抹愕然的笑,母亲又垂头拢拢湿发,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头时笑容越发灿烂。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哪有像你俩这样的,”她看看陈瑶,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改天我再收拾你!”
这么说着,她便拉住了陈瑶的手,同时在我胳膊上扫了一巴掌。
陈瑶掩嘴轻笑,装模作样。
我则笑得呵呵呵的,连铁闸门都哗啦哗啦响。
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过来。
于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瞅瞅你俩,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啊,专门吓唬我这个老太婆呢?”
可能大家都太激动,欢声笑语中在门口杵了好几分钟。
最后还是我说:“别老站门口啊,也让陈瑶参观参观传说中的剧团办公室,啊,曲艺之家!”
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讲出这种话,但不劳您费心,说完这话鄙人就红了脸。
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
我问母亲吃饭没,她说早吃了,“也不瞅瞅几点了,你妈也不傻”。
“不傻?不傻你一个人呆这儿跑啥步?”
我咧嘴笑笑。
母亲没理我,她挽着陈瑶胳膊,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白玉霜悲兮壮兮的短暂人生,听得后者一愣一愣的。
我就见不得这种悲惨场面。
在团长办公室,母亲给陈瑶沏了杯茶。
她问我喝不,我摊了摊手。
“喝,还是不喝?”
母亲胳膊白生生的。
“当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摊了摊手,然后就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几个木头盘子。浅口,狭窄,横七竖八。两个稍小点儿的剩着些佐料,不知是酱油、醋抑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旁边还躺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就这功夫,陈瑶也瞅见了,她赞叹道:“啊,寿司!”我这才恍然大悟,虽没吃过猪肉,咱好歹也见过猪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拿起一个佐料盘使劲闻了闻。然而鸡蛋已经毁掉了我的嗅觉。木屉里还有些空盘子,一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何况母亲也不会如此大方。“嗯,寿司,”母亲倒着开水,眼也不抬,“有人请客,你妈也奢侈一把。”
“谁啊?”我把玩着木屉,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来喝茶!”
虽然心里痒痒的,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陈瑶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嘴角,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好丢下木屉,叹了口气。
“你霞姐,”好半晌,母亲笑了笑,“妈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亲就领着陈瑶四下转了一圈儿,我自然全程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