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剧团办公室和所有的办公室一样,并无特别之处。
在健身房,我跟陈瑶扇了两拍子乒乓球。
我说瞧瞧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
其实这是瞎扯蛋,剧团训练一般都在后台地下室,包括基本功。
这办公楼不可能允许你整天杀鸡般地吊嗓子。
母亲双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我让她也来两局,她摇头摆手拒绝了。
兴许是刚洗过澡,又兴许是突遇陈瑶以致情绪过于激昂,母亲脸蛋红扑扑的,那双桃花眼眸吸纳着白色灯光水汪汪一片。
我不由多瞅了好几眼。
后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要放啥大招吧。
“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母亲白我一眼,顿了顿,“走吧!”
“去哪儿?”
“剧场呀。”
“说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个人呆着。”
这么说着,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
后者自然喜出望外。
打走廊出来,我去锁铁闸门时,被母亲叫住了。
“用不着,里面锁住就好,一会儿啊,”她抬抬穿着凉拖的右脚,“咱们还得回来一趟。”
我搭上门闩,望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种神秘通道。
而外面的月亮大得离谱。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
或许是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
陈瑶瞧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
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
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
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
先杀鸡,再祝酒。
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
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
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
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
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
“城关二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二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
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
正是此时,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建军同志登台致辞!”
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
或许不该有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艺术学院那个,十五号。”
“哦。”她说。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
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
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
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
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
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陈瑶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只去大雁沟。
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胜在地势险峻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产。
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
从进山到景区大门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这屁眼舔的。
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
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
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
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
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口南方普通话,但咬字清晰。
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
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
不等话语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
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
打一旁经过时,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
货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
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
“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
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
饭后我俩在庙口的凉亭里呆了一阵。
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陈瑶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好半晌。
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照过一张类似的。
“好早,九五年,那会儿我这么矮。”她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我爷爷一块儿照的,他就站在这儿。”
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爷爷身体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没坐缆车。”
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
“我爸出事儿后,没俩月,爷爷就去了。”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风中的鸟叫?
“奶奶不喜欢女孩,刚开始还对付,有了若男后她基本就不上家里来了。我妈也强,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后来我爸一进去,我妈受牵连被开了公职,紧跟着爷爷也没了,这些怨气奶奶一股脑都撒到了我们头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吗,”陈瑶扭过脸来,嘴角绽开一抹笑,“连大伯二伯家都不许和我们说话。”风真的有点大,她的眼泪都四下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