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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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

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

她畅怀穿了件中长款黑羽绒,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

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

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

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

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

已近正午,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

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

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

其实这一路上,母亲拢共也没笑几次。

第一次是住长途站大门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驶上了环城路,我问她生日礼物收到没,她笑笑说都戴两天了,末了夸我眼光还不赖。

后两次如你所见。

甚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谈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两通电话外,她的话也不多。

当我那些省城大学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张的见闻潮水般涌出时,母亲也只是嗯了几声,像是托塔天王摆开了架势,风风雨雨无异于屎尿口水。

“咋了?”我挺挺脊梁,终于问道。

“啊?”

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随即笑了笑,“没咋啊,你说说你,放个假连床单被罩也不捎回来,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

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

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晴,多云,摄氏零下十六度。

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

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

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

最起码,在北国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

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请。

去哪儿玩呢?

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

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

母亲说,一年这一次空还抽不出来?

放心来吧。

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的父亲。

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

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

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被母亲残忍地谢绝了。

要我说,谢绝得好。

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

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

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

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

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

我问奶奶呢。

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

于是我就看看去。

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

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一种巨大反差。

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

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

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

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

于是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电视里是什么新年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

但父亲看得极其认真。

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

老天在上。

边喝水,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

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

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就那样。

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

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父亲便自作主张地把奶奶的情况又通报了一遍。

半杯热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冲卧室扬了扬下巴。

父亲点了点头。

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

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人。

保温茶杯还在,依旧冒着热气。

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朱军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

倚着沙发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

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

没两分钟,奶奶就在屋里叫开了,她问我回来没。

等我现身于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医疗气垫,抱怨再这么躺下去真能把她给活活憋死。

“唉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

她近乎挣扎着说。

但没有办法,该憋还得憋,除非不想要腿。

我问奶奶每天的康复功课都做了没,她诚惶诚恐地表示做了,然后说护工太凶,“就跟那谁家的儿媳妇一样,真能把人吃喽”。

就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机关枪一样把我打成了个马蜂窝。

在奶奶酣畅淋漓之际,母亲推门进来问她解手不。

正爽着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没空。

母亲笑笑,问我晌午想吃点啥。

我说随便,啥都行。

她也没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好一会儿。

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

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

我不得不趁奶奶说话的间隙竖起了耳朵。

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

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

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

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

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

奶奶显然也觉察到了端倪,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

“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不想听你说这些!”

“跟他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

“保证个屁啊保证?”

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

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

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橘黄色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

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

而阳光迈过露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

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

很蓝。

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

蓝得令人惊叹。

就在这片松软和清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