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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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

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

雪似乎还在下,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

“平海市文体局”及其下纵列排开的若干匾幅也未能免俗地淹没在雪中,不过那几个烫金大字还是无比风骚地展现出它们的轮廓,庄重,威严,似一个硬生生堆砌而起的巨型花圈。

当意识到过去的几年里,母亲无数次地从花圈下走过时,我撇开眼,压了压兜帽。

我犹豫着要不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去。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换鞋、脱大衣。

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

她说雪那个大呀。

她说你们都吃了吧。

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

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

她心情不错。

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

他们在看《汉武大帝》。

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模糊却又真切。

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

奶奶问剧团今天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场看戏了”。

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

母亲的回应是笑,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

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番。

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

这下父亲就没了音。

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翻一份中华全民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会的文件,确切说是该基金会和平海市文体局签的一个备忘录,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很笼统地说基金会会全力扶持平海体育文化事业的发展,与文体局在各领域展开合作。

签名是法人代表温什么玲和局长陈建军,加盖公章。

这个温什么玲我当然不认识,而且毫无印象。

于是我问母亲这姓温的是谁。

像憋着一口气,说这话时我耳膜都嗡嗡作响。

母亲似乎愣了下,问咋了。

我说就是问问。

她说不认识,“连名字都不全,我哪知道是谁啊”。

我刚想深入辩驳几句,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

之后我在网上搜了搜这个温X玲,结果一无所获。

有关基金会的信息也不多,完全与它高大上的名称不匹配,具体到新闻,涉及到平阳的有两条,一个是由它赞助的全民健身月,一个是它倡议对某金国皇陵进行开发性保护;涉及到平海的有三条,基金会联合教育局搞的一个阳光午餐计划,由基金会扶持的澳大利亚某中学与平海一中的交流项目,再一个就是最近,基金会组织的对张岭山区孩子的献爱心活动。

就是在最后一条新闻里,我看到了李雪梅的名字,全称是“基金会理事李雪梅女士”。

老实说,此名字太过普通,如果不是那张该女士手捧鲜花与山区孩子的合影,我完全意识不到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建国老婆:灿烂的笑容下,红领巾映衬着的脸一如既往地瘦,只是大耳环不见了,一身灰黑色的羽绒服也使得她整个人朴素了许多。

我不由眨了眨眼。

光翻这些文档就耗去了我一个多钟头的生命,除了上述的备忘录,我还仔细查阅了那些合同,主要是建筑工程合同和招标合同,乙方有平海特钢,有雅客,有建宇,甲方有文体局,有旅游局,有平海特钢,有宏达大洒店,等等等等吧。

每当Word或PDF上滚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我心里就一阵麻痒。

严格上讲,这些合同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把它们和其他文件夹里的视频和录音综合起来,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最不济,作为举报材料,完全绰绰有余。

我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萌生这个想法的,只知道拖拽了一阵视频和音频后,不得不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便一头扎进了文档里。

我甚至一鼓作气地搞了个证据目录,是的,或许稍显夸张。

还有陈建军和其他女人的那些算不上艳照的亲密照,我寻思着有必要的话,让人民大众欣赏一下也未尝不可。

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功夫,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

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

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

母亲叫了声严林。

我没搭茬。

她又叫了声。

我只好哦了一下。

她说:“老钻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

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

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

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

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未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我可没敲门啊!”

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

吃完饭,母亲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出了门,到文体局外时将近十点半。

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一种犯罪嫌疑人踩点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禁不止想象,没准儿再过两分钟陈建军会打此路过,在寒风摘去其法令纹的刹那,我一个箭步上前将这厮撂倒在地。

接下来呢?

不知道。

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害臊。

它太过贫乏,又太过丰富。

十一点十分,我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要求见个面。

她说正上班昵,哪有空。

我说中午嘛,不用吃饭啊?

她就笑了,那种吃吃的笑,延续了好一阵,待笑声止住,她小声说:“那么想老姨啊?”

“那可不。”

“说说哪想了。”

“哪都想了。”我惊讶于自己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笑,有点没完没了的意思。

我只好打断她,说这会儿就在文体局外面。

难说是不是错觉,耳朵里立马安静下来。

沉吟片刻,牛秀琴总算说:“那行吧,再等半个钟头。”

没一会儿,这老姨就出来了,一身黑貂,杵大门口冲我招手。

我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四十不到。

牛秀琴的热情如口腔里哈出的热气般迅速将我包围。

她帮我弹弹肩上的雪,问啥时候到了。

我瞟了眼威严耸立的文体局主楼,没吭声。

她说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之后就示意我跟她走。

我问去哪。

“先吃饭啊,还能去哪儿?”她捞住我胳膊,头也不回。

文体局职工食堂就在主楼后,不起眼的一排平房,不大不小,大概能坐下百十来号人吧。

同我印象中所有的机关单位食堂一样,油腻外裹着一层说不出的黯淡,即便灯火通明,也无从祛除。

一进门牛秀琴就让我排队,她去拿餐具外带占位子,这些日常小事对这位办公室主任来说手到擒来,而且似乎完全不需要领导风度。

打了饭坐下,她悄悄叮嘱我甭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多打,不然便宜了那帮孙子。

至于那帮孙子是谁,我就说不好了。

这么谆谆教导着,她又叹口气,说以前有小灶,这新领导一来,可好,大手一挥就给取消了。

我不知道“新领导”是否指陈建军,也无意关心,周遭闹哄哄的,让人一阵坐立难安。

我麻木地往嘴里扒饭,只希望能快点离开眼下这个沸腾的火锅。

牛秀琴却不紧不慢,导游般牵着我在饭菜间来回晃悠,她说:“师傅手艺可以的,凤兰就常来,嗯,这麻婆豆腐你妈最喜欢吃,说地道,你也尝尝看。”

她笑靥如花,我却忍不住想扇她两巴掌。

正是此时,陈建军出现在视野里。

黑羽绒夹克,蓝牛仔裤,自带不锈钢饭盒,他埋头擦拭着眼镜,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其实我老早就看到了这个人,但并没有意识到是他,直到有人上前打招呼。

陈建军笑着说了句什么,于是那两道法令纹就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