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回来了,油腻、葱香、胡椒味,香水,嘈杂的人声,甚至棕色木桌底部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跟一个秃顶中年胖子边说边笑,到最右侧的窗口排队,自然,一路上点头哈腰不断,说不出的滑稽。
牛秀琴倒是淡定,只是“嗬”了一声。
“吃啊。”她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孙子。
而很快,领导就打完饭,转过身来,就抬手扶眼镜的刹那,他似乎认出我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他招招手,笑了笑。
我不知道作一副什么表情更恰当。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能冲过去,用饭菜用浓汤用桌椅板凳锅碗瓢勺,把他的屎打出来。
直到牛秀琴问发啥愣,我才回过神来,她给我夹菜,说:“快吃啊。”
我掇了块豆腐,没说话,陈建军却黏在余光里,久久不肯离去。
“你那脸都是白的。”
好一阵,牛秀琴又说。
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又想想这白不白也摸不出来,便不再摸。
我提醒自己要冷静,一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无比怪异,特别是在食堂,彻底沦为打喷嚏的前兆。
然而陈建军像块磁铁,总揪着我的目光不放。
他和胖子坐在东北角,边吃边说。
每当有人打招呼,他就抬起那颗猪脑袋,用力点上一点。
这货吃个饭都腰杆挺得笔直,装腔作势得令人作呕。
我几乎能听到火锅的咕嘟咕嘟响。
牛秀琴问到底咋了。
我说啥咋了。
“瞅你这心神不宁的,有啥事儿?”
她眼皮一翻,似乎笑了笑。
我猛扒几口饭,问她一会儿有空没。
“急啥,”这次是真笑了,她在桌下踢我一脚,“我也想,但今儿个真不行。”
别无选择,我摸上那条大腿,狠狠地来了一巴掌。
我琢磨着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陈建军悄然而至的目光中,我嚯地站起身来,抹了抹嘴。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
烟雾缭绕中,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
我又要扫兴了,阴沉着脸,说了声有事,就出了门。
众逼大骂,天雷滚滚。
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又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也算丰盛吧。
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
当然,我谢绝了。
倒是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
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
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开了眼。
我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
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称是。
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九点多她回了过来,也不说话。
这倒让我始料末及,-时半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
“哑巴了?”终于,她咦了一声。
“咋办?”
“啥咋办?”
我吸吸鼻子,没吭声。
“烦死人!”好半晌,牛秀琴大笑起来。冷不丁的,吓人一跳。
滨海花园在行政东区,离文体局并不远,或许某些交通不便的日了,牛秀琴就住在这里。
按她的指示,我在街角的一家肥牛叫了个位子。
这老姨却姗姗来迟。
当然,十二点出头而己,说到底是我太心急。
客人不太多,难得落个清净,牛秀琴话也不多,除了问问我啥时候开学,便没了言语。
为了使自己放松下来,我也说不好吃了多少金针菇。
打饭店出来,太阳冒了个圆环,像额角被人开了个豁,痒得厉害。
一路上牛秀琴都在打电话,说说笑笑,没完没了。
等进了家门,她拽住我胳膊就往楼上拖。紧身裙包裹着的肥臀在眼前颠来倒去,我却忍不住想踹它两脚。
拧开卧室门,牛秀琴便一把扑倒在大床上,她“啊”了声,像个英勇就义的我军战士。
我倚着衣柜,没动。驴打滚一样,她一连哼了好几声,半晌才侧过身来。“吃多了,吃多了。”
她瞟我一眼,揉揉小肚子,又轻轻拍了拍胯。真的很轻,仿佛那不是肉,而是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冲电脑扬了扬下巴,没吭声。
“咋?”她眼皮翻了下。
“里面的东西我看了。”
牛秀琴没说话,垂着眼摆弄了一会儿头发,尔后“噔”地起身,冲着梳妆镜弯下了腰。
又是半晌,她才“哦”了一声。
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似乎除了身前的镜子和耳侧的那绺散发外,世上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这难免让人心急火燎,我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忍耐。
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一把揪下发夹,扭身坐回了床上。
像是总算抓住一个契机,我问她陈建军和母亲现在还有没有关系。
“啥关系?”她翘起二郎腿,抖了抖卷毛。
我真想扇她脸。
“哦——这个?”她左手比划出一个圈,右手食指伸进去捅了捅,“性关系,日屄。”说这话时,她侧着身子,像是中风了一样。
我闭上眼,感到身后的衣柜都在嘎嘎响。
“我说没了,你信吗?”
我不知道。
许久都没人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等我睁开眼,牛秀琴已经点上一支烟。
她依旧翘着二郎腿,上身前倾半伏在大腿上,每抽一口烟,她都要仰起脸,抖一抖头发。
浅绿色窗帘透出一丝亮光,不知是来自雪还是太阳,总之它慷慨地为牛秀琴提供了一副剪影。
那些几不成形的烟圈便萦绕着剪影,出现又消失。
等她一根烟尽,我才开了口,问第一个视频里是不是母亲。
“哪第一个?”
“黑灯瞎火那个。”
“黑灯瞎火的多了。”她切了声,又开始摆弄头发。
我却不知该怎么形容。
“你看不出来?”她瞟了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吸吸鼻子,又靠回了衣柜上。
牛秀琴笑了起来:“我要说是呢?”
“那是强奸!我要报警,告那孙子!”衣柜咚咚作响。
牛秀琴笑得更灿烂了,她索性托起下巴,撇脸看着我。
“还有你这个贱货!”
“比你妈还贱?”她撇撇嘴,短暂停顿后,又开始笑。
于是我一巴掌抡了过去。
霎时,牛秀琴就飞了出去。
没什么感觉,只记得她的脸很软,袭来一股丰沛的香味,玻璃烟灰缸在地板上蹦了几蹦,折到墙角,又缓缓地冲我滚来。
很可惜,在离我几公分的地方,它绝望地停止不前。
以上整个过程中,牛秀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是的,只有我的喘息,一声接一声。
我也说不好使了多大劲,只知道麻木的右手尚在轻轻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