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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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扫兴!”拉链声。牛秀琴的脚步“噔噔噔”的。

“是滴,别扫兴啊张老师,你以为东湖还是几十年前的东湖?好玩着呢!姚经理这恰好有空,当免费导游,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我搞不懂为什么陈建军总是这么兴奋,一副夹腿搓手的猴急样。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个女声也笑了笑,她说:“走吧,一起转转呗!”普通话。我不知道这个姚经理是不是老姚,但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有点私事儿其实,”母亲轻声笑笑,像是站起身来,也操着普通话,“你们去吧,别耽搁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陈建军妄图力挽狂澜。

但牛秀琴说:“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亲也穿着高跟鞋。

“你……哎,我说……不够意思……”陈建军像只老鼠,被纷乱的脚步声淹没,随着关门声,这货完全沉了底。

母亲踱了一步,就打音频里消失了。

好半晌,伴着轻叹的一口气,脚步声才重又响起。

不紧不慢。

尔后,母亲似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不,也许是躺到了床上,她长长地“唉”了一声。

窸窣响。

沉默。

手机按键音。

脚涉声。

又是沉默。

多半个钟头里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一块拼凑而成的七彩石,每个截面都映着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头脑里辗转腾挪。

我不否认从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鲜艳而生动的东西,但在即将到来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让人心不在焉。

上了趟卫生间后,母亲出了门,在将近第四十六分钟的时候。

而整个音频时长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进和拖拽后,依旧是沙沙声,单调,但并不乏味,我甚至祈祷可以一直这么“沙沙”下去。

可惜说归说,真这么听上几个钟头,是个人都会疯掉——也用不着几个钟头,半个小时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频进度堪堪过去三分之一。

我说不好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有回来,不知是否真的去处理“私事儿”了。

老实说,母亲,上平阳开会屈指可数,但对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涨潮前的沙滩画,大学这个巨浪可以轻松地拍碎一切。

调成五倍速后,又挨上了十来分钟,然后奶奶在门外叫开了,她拿了瓶红药水,让我抹抹。

即便伤口在诊所已处理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抹了抹。

就这当口,耳机里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后一下似乎还伴着模糊的人声,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听不清。

没过两分钟又是一声“笃笃笃”,之后沙沙声再次席卷而来。

就这么戴着耳机,我看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又扫了会儿雷。

陈瑶在,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就这两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说没看到。

真的没看到。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

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

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

母亲轻吸了口气。

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

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

“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

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

有那么一会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

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

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

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紧跟着,他哼了一下。

母亲一声惊呼。

脚步声。

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

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

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

“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

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

“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

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

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

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

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

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

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

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

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

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

窸窣。

撕扯。

腾挪。

磕绊。

噼噼啪啪。

衣料破裂的声音。

皮带扣叮叮当当响。

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

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

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

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

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

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

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

这让我脊梁僵硬。

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

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

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

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

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

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

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

又是静谧。

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

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

一个重度哮喘病人。

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

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

然后喘了口气。

“哭吧,哭出来。”

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

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

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

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

于是,我也喘了口气。

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

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

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

母亲又长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