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扫兴!”拉链声。牛秀琴的脚步“噔噔噔”的。
“是滴,别扫兴啊张老师,你以为东湖还是几十年前的东湖?好玩着呢!姚经理这恰好有空,当免费导游,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我搞不懂为什么陈建军总是这么兴奋,一副夹腿搓手的猴急样。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个女声也笑了笑,她说:“走吧,一起转转呗!”普通话。我不知道这个姚经理是不是老姚,但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有点私事儿其实,”母亲轻声笑笑,像是站起身来,也操着普通话,“你们去吧,别耽搁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陈建军妄图力挽狂澜。
但牛秀琴说:“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亲也穿着高跟鞋。
“你……哎,我说……不够意思……”陈建军像只老鼠,被纷乱的脚步声淹没,随着关门声,这货完全沉了底。
母亲踱了一步,就打音频里消失了。
好半晌,伴着轻叹的一口气,脚步声才重又响起。
不紧不慢。
尔后,母亲似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不,也许是躺到了床上,她长长地“唉”了一声。
窸窣响。
沉默。
手机按键音。
脚涉声。
又是沉默。
多半个钟头里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一块拼凑而成的七彩石,每个截面都映着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头脑里辗转腾挪。
我不否认从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鲜艳而生动的东西,但在即将到来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让人心不在焉。
上了趟卫生间后,母亲出了门,在将近第四十六分钟的时候。
而整个音频时长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进和拖拽后,依旧是沙沙声,单调,但并不乏味,我甚至祈祷可以一直这么“沙沙”下去。
可惜说归说,真这么听上几个钟头,是个人都会疯掉——也用不着几个钟头,半个小时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频进度堪堪过去三分之一。
我说不好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有回来,不知是否真的去处理“私事儿”了。
老实说,母亲,上平阳开会屈指可数,但对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涨潮前的沙滩画,大学这个巨浪可以轻松地拍碎一切。
调成五倍速后,又挨上了十来分钟,然后奶奶在门外叫开了,她拿了瓶红药水,让我抹抹。
即便伤口在诊所已处理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抹了抹。
就这当口,耳机里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后一下似乎还伴着模糊的人声,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听不清。
没过两分钟又是一声“笃笃笃”,之后沙沙声再次席卷而来。
就这么戴着耳机,我看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又扫了会儿雷。
陈瑶在,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就这两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说没看到。
真的没看到。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
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
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
母亲轻吸了口气。
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
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
“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
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
有那么一会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
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
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
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紧跟着,他哼了一下。
母亲一声惊呼。
脚步声。
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
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
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
“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
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
“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
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
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
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
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
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
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
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
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
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
窸窣。
撕扯。
腾挪。
磕绊。
噼噼啪啪。
衣料破裂的声音。
皮带扣叮叮当当响。
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
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
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
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
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
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
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
这让我脊梁僵硬。
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
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
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
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
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
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
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
又是静谧。
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
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
一个重度哮喘病人。
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
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
然后喘了口气。
“哭吧,哭出来。”
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
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
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
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
于是,我也喘了口气。
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
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
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
母亲又长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