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节团迤逦前行进发凉州。
沿途虽是[风光]不尽——无论冬季的山景还是途经州郡时官员们的吹捧奉承,吴征的心情都松快不起来。
奚半楼的密信已传到他手里,信中没有别的内容,只嘱咐他一至凉州汉阳城,即刻前来相见。
在昆仑派里这是一种暗语的传递方式,意味着其余的事情,都不如去见奚半楼重要。
奚半楼操办三国会盟一事,刻意传来见面的信件,定然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才会郑重其事。
忧中有喜的是,这位昆仑掌门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汉,祝雅瞳以粮米助力凉州渡过难关一事他感恩戴德。
既已品着个中不同,吴征面述实情之后,奚半楼义助祝家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翻过了无声岭,离抵达汉阳郡还有一月的行程,竹林里冬笋冒出了一点点尖芽。
虽不比刚入冬时节初生的鲜嫩,依然是绝佳的美味。
吴征忙里偷闲,借着使节团翻身越岭之后普遍疲惫,集体休整的时机与杨宜知二人一同上山采挖。
白雪皑皑之下,青竹依然傲雪凌霜坚挺不拔。
多年前的初春,两人也是这么一路采挖笋子才发现了天赐的辣椒,如今吴征早已腰缠万贯,杨家也受益匪浅。
“大师兄是刻意来挖笋子给小师妹吃么?”杨宜知用把小锄刨着土,将一枚枚巴掌大的笋子扔进竹篓里。
“盼儿爱吃,沿途辛苦,做点笋子给她解解馋。也不算全是刻意为盼儿来吧,只是有些想念昆仑山上的日子了,轻松自在,不像现在忙里忙外,都不知道忙个什么。”吴征低头弯腰地寻找,做下一个个埋藏着笋子的标记。
“咱们昆仑现在好生兴旺,都是大师兄英明神武,怎么能说不知道忙个什么?”
杨宜知拍马屁的功夫日渐精深,已达不露形迹,随意自然的境界。
“英明神武个头。”吴征一弹手中竹枝正中杨宜知手背,打得他啊哟一声大叫,刨地的锄头都握不住掉在地上。
“厉害,厉害!飞花摘叶亦可伤人,大师兄的功力又大进了!”杨宜知夸张地揉着手,脸上却全是惊叹佩服之色。
“嗯,快十品了。你也多上点心,幼时朱师祖让你旁听了《道理诀》,莫要荒废了。”杨宜知这一句除了什么飞花摘叶之类的马屁,倒也不全是吹捧之言。
《道理诀》本就神奇,吴征的功力稳步提升。
又与“掠月”韩归雁,“百媚”陆菲嫣,“兰心”冷月玦合体双修,再得祝雅瞳多番指点巩固,时隔一段就是一个
“功力大进”。
以二十岁的年纪逼近十品境界,放眼世间已隐隐是个一流高手,古往今来都不多见。
至少近年来能达成这等成就的都是响当当的名字——费鸿曦,丘元焕,祝雅瞳,向无极,柔惜雪。
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震古烁今?
“晓得,小弟从来不敢偷懒。大师兄领袖群伦,身边也要有些称心的帮手不是。”
“好好的话就要被你说得阴阳怪气的,真想打你一顿!”吴征笑骂一句,也拿起锄头刨挖起笋子来。
不多时满满当当一筐竹笋挖好,两人向营帐走去。
跨过了环绕蜀地的崇山峻岭,步入凉州边境时的地貌多以小山包为主。
吴征一路走走看看,向杨宜知道:“你说,比起幼时忧虑不多的勇猛精进,现下烦恼多了,是不是顾虑也多了?”
“大师兄心中有惑?”杨宜知愕然一阵,忽然眨巴着牛眼笑了起来。
“很多,很多,几次都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到头来又是迷茫混沌,缩头缩尾,左右为难。别笑,我说正经的!”吴征一瞪杨宜知,又道:“咱们一起长大,有些事我也直说。我和你不一样,在昆仑我为长,师门栽培也多。可我不像你,背后有一个大家族支持,能给你很多经验,还有解惑之道。因为我现在烦恼,你们家族的历史长河里定然遇到过不少。咱们昆仑派教导弟子的时候,这一点做得不好,小时当有预先的方案才对。”
“大师兄说的有理,小弟不敢隐瞒。”杨宜知难得敛容正色道:“族中子弟众多,有受重视的,有不受重视的,教导之方人人不同。我杨家发迹了一百多年,遭逢为难之时也不少。对中坚子弟更是时时防微杜渐,就怕着走歪了路。不知大师兄之惑在哪里?”
“我在想,当年强要学《道理诀》被罚去青云崖,够落魄的了。我当时心里一点没觉得难受压抑,反而很乐观,好像是……乐在其中?可是现在什么都好,别人看我就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我自己私下再不顺利也不至于像在青云崖一样,我怎么一点都乐观不起来,总是很不安呢?”
“大师兄,我明白。你先莫着急,这些事情在我家里听得多,也见得多了。
大师兄这是灯下黑一时不察,不是什么迷茫困惑。”杨宜知用袖子抹干净道旁的大石请吴征坐好道:“咱们家族里不乏聪明人,幼时就显露不凡的见识,遇事沉着冷静,和一般孩子有天壤之别。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幼时遇见的事情,再难又能难到哪儿去?大师兄你看,你是天纵之才,生来就和旁人不一样!谁人能像你一样年岁轻轻就位列朝堂重臣,侍奉天子左右?说白了,大师兄遇见的事,让些看破世情的智叟来了也未必理得顺。依小弟看,昔年在青云崖虽是落魄,可大师兄……那叫什么,对了,大师兄教的,当时可是胸有成竹,所以不急不躁,折服羽翼,只等一飞冲天之时!现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算是大师兄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手到擒来,心中缺了谱儿,自然容易心乱。”
吴征大点其头十分赞同道:“有理!有理!这些我都听明白了,有什么解惑之方么?”
“敢问大师兄现下遇到些什么事情,小弟也好有的放矢。”
“对不住,这些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不仅涉及昆仑,我还答应了别人,说不得。”
“明白,无妨。”杨宜知理了理思绪道:“小弟祖训对此向来行之有效,若遇大惑,不可急,不可燥,当先想明白目的何在,要的是什么结果。若是缺了这两样,任意妄为大可能导致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看来我想的也是没错了……”吴征望着天空愣神,眼睛不住地眨。
迷茫之处不正在目的何在,想要什么结果么?
自幼时对这个世界缺乏认同,被《道理诀》的出现打消了疑虑彻底融入进来。
到现今难言的迷茫,我在这个世界究竟要干什么。
这个迷茫自洞悉临僖宗身世之时开始,说到底,吴征心底有本能的惧怕。
临僖宗来了之后,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极深的伤害,暗香零落流毒至今。
这个前朝皇族的隐忍,种种手段,无一不说明临僖宗对子孙后代的有效控制,一时不刻地把复国作为己任。
否则普通的淫贼,怎么可能有如此严密的组织架构。
淫只是他们祸乱天下的手段之一,只是用于隐藏自身的面纱。
不论临僖宗出于何种目的,天下三分造成的连年征战,妻离子散惨事已数不胜数。
而宁鹏翼利用熟知历史轮回变迁,如此倒行逆施祸害世间,在吴征看来完完全全是一种心理极度扭曲的[变态]。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记载里的只言片语便能看出宁鹏翼令人望而生畏的才干能为,吴征更愿意相信当今时局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刻意把渐趋安稳的临朝生生打碎,再天下大乱,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恨这个世界?
而吴征最怕的是,他也会步上僖宗的后尘憎恨这个世界——事情正向着这方面发展:冷月玦若是有不测,祝雅瞳若是有意外,他不知要怎么面对!
而忧无患隐藏在暗中,陆菲嫣,韩归雁也都不是高枕无忧。
这一回出行将身边的老老小小一股脑儿全带了出来,连瞿羽湘都找了借口列入使节团里,就是为了防备忧无患在背后动手。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红颜也好,知己也罢,若是哪一天少了一个,吴征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
若是当真到了处处危机举步维艰之时,会不会接受祝雅瞳的建议把命运全数掌控在自己手中?
可是若真这么做了,又要伤害多少身边人?
又是否能被他们接受和理解?
即使是一名穿越者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识,吴征仍然认为人存于世,是需要相互妥协的。
再落后的社会,依然有它的生存法则,吴征仍愿意遵循这种法则,而不是像宁鹏翼一样,无视一切任意妄为。
在吴征看来,这是万劫不复的罪恶!
“大师兄想明白了?小弟就知道大师兄的聪慧得天所眷,一点即透。”
吴征拍拍杨宜知的肩膀道:“谢谢你。不过……哪里那么容易想明白。走吧,莫让盼儿等得着急。”
使节团休整两日,也是不容易得了闲工夫,两人回了营地,吴征亲自下厨炮制起菜肴来。
官拜北城令之后,他就很少再亲手做菜,不过手艺并未生疏。
从前在昆仑山下厨只管自己,再到后来多了几名亲近的同门,现在翘首以盼的都坐满了一个营帐。
吴征调好了味道,只等酸菜的酸与冬笋的碱将炸好的大方块五花肉滚得入口即化,念及在等待美味的莺莺燕燕们,不由摇了摇头。
这一顿饭菜做得分外落力,也有卖弄的意味在。
“每一个人我都很重视,我的目的与想要的结果一致,大家得在一起开心地慢慢变老。可是,我该怎么做呢?哪里去建一块安稳的世外桃源?”吴征喃喃自语。
即使今后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命运,同样不是自己就能一手掌控的。
而现在若是去想什么一统天下,开天辟地,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跟宁鹏翼也不会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