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佛光晦暗 雨下无纹(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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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杖芒鞋,一方衣囊。

攀登山路时有竹杖帮忙,芒鞋已有些残破,衣囊里也仅包裹着一只铜钵,两件临时换洗的衣物。

女尼行走于山间,看她普普通通的容貌,宽大而显旧的僧袍,想是修行多年,佛法高深。

夏初的骄阳,让徒步的女尼头顶渗出一层汗珠,波澜不惊的恬淡面容上也有几分疲倦。

她身边有一名健壮的女子跟随,几回要接过她的背囊,或是要她歇一歇脚都被拒绝。

健壮的女子不敢违抗,只得一瘸一拐地随着女尼在山间穿行,看起来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镇海城西四十里就是金山,金山上的金山寺远近驰名,是一座堪比青苏城护国寺的大庙,俱是佛门圣地。

女尼赶了个大早上山见佛,只行到了半山腰,前来拜佛的人便多了起来。

金山寺享誉多年,香火鼎盛,从可容车马通行的宽阔山道就能看出它的气派。

可终是一条山道,有时碰见两辆马车交汇,女尼就不得不侧身立于山道的最边。

她身子骨不强,在山道边立足不稳,看着像风摆的浮萍摇摇欲坠,全靠健壮女子扶持才能站稳身形。

行了小半日才至金山寺。

女尼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在道旁放下背囊,正对寺门,肃立合掌,双足外八站立,垂目观指尖。

默念一番之后,右手下垂,双膝徐徐下跪,着地后左手方才与右手一同按于地面,腰肢弯折,额角扣于手掌,礼敬三拜。

其姿不仅准确无误,且熟极而流,正是参佛大礼。

比起她身旁那位健壮女子只知砰砰地磕头,个人修行正在云泥之别。

寺门处有知客僧见了,虽不识来人,见了这等礼节知道是佛门同道中人。

认着眼生不知是何方高人,当下不敢怠慢,忙双手合十着迎了上来:“阿弥陀佛,不知师太从何方来?”

“云在青天水在瓶。贫尼交州栖霞寺妙玉,游历天下修行佛法,此行正为来金山寺朝圣。”女尼回礼,脸上恬淡微笑,心中却突地一跳。

倒不是因眼前的阵仗感到紧张,而是妙玉这个法号有些旖旎,也不知道为何安排这个身份。

知客僧接过女尼递来的戒牒,暗暗诧异。

交州地处偏远人丁稀少,栖霞寺虽有名头,也算不得名胜之地。

可戒牒里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且看已显发黄的戒牒大有年头,这位师太无论面容,言辞,俱是佛门大家风范,想是清修有道的高人。

可女子修佛本就稀少,这位还是剃度修行的出家人不说,居然还做云水僧,这就更加罕见。

“请师太稍候,贫僧这就去禀告寮元。”

“有劳师兄。”

知客僧原本心中颇有轻视之意,女尼不仅谈吐不俗,礼数更是周到,心下略生好感,一摆手令照客僧奉上一壶清茶招待女尼。

他不愿在全无油水的云水僧身上多耗精力,便借口去找专一负责云水僧事务的寮元,自行去了。

女尼身旁的健壮女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撇了撇嘴角,低下头嘿然冷笑。

她瞥了女尼一眼,见她面上依然恬淡如常,不由心生敬意,连自家冷笑也敛去,乖乖顺顺地站在一旁。

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有一名中年僧人来到门口左右扫视一番,向女尼道:“敢问可是妙玉师太?”口虽持敬语,神态全无恭敬之处。

云水僧的佛法再高深,哪比得寺中高僧尊贵?

他手下接待过的云水僧数不胜数,早已烦得透了。

“正是贫尼,见过师兄。”女尼一见寮元僧的装饰就知他的身份,早早起身合十等候。

这寮元虽不耐烦云水僧,但金山寺的体面他不敢轻易损了,只得耐着性子道:“贫僧元渡,师太可是要来小寺里挂单?”

“正有此意,还请师兄行个方便。”女尼合十弓腰,意态甚诚。

所谓云水僧,就是行脚和尚,云游于天下,挂单于各家寺庙,以求遍修佛法,若能得到一些大寺院的高僧认可,更是名望大涨。

云水云水,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顺其自然。

可惜这等行脚和尚大多一贫如洗,更有些想到大寺里想着混吃混喝的混僧。

就算是为了修行,高僧们身份尊贵,哪会搭理你一个如无根浮萍的云水僧?

金山寺是天下名寺,接待过的挂单僧人从来不少。

元渡沉吟道:“不是贫僧不肯,只是小寺拮据,地方不够宽敞,日常用度也紧衣缩食,只怕怠慢了师太。”

女尼忙道:“不敢叨扰师兄。贫尼只需一席之地安歇即可,日常寺中若有杂活,贫尼两人愿为苦行修持,绝不敢空口白食。”

“这位是……”元渡看了眼健壮女子问道。

“是贫尼路上收的信徒章惠枝,尚未出家,待日后虽贫尼回了交州栖霞寺,方才与她剃度。”女尼抬头笑了笑道:“她很有把子气力,若有些不便的粗活,请师兄尽管吩咐贫尼二人。”

“哦~那……请师太随贫僧来。”女尼要求极低,还肯干重活,元渡便没了二话,领着二人进了寺中。

元渡领二人去见了大知客,吩咐了些每日早中晚挑水,担柴,清扫三样活儿,才让二人留了下来。

自有底下的执事僧领着二人去细细嘱咐每日的工作。

虽是外寺僧人,来金山寺挂单,一样要遵守金山寺的规矩。

若是哪一样没有做好,该罚的罚。

若是做的好了,那是分内之事……

忙了半日天色已晚,到了居所才见一席之地就真是一席之地。

两张草席铺在地上,再给了床被褥,便是二人睡眠之所。

健壮女子心头有气,见女尼打开被褥对折,半垫半盖,全无怨言,她便不敢多言,有样学样地张罗起来。

来金山寺之前,就已设想了种种冷遇,然而现状远比想象的还要凄凉些。

二人略觉疲倦,想到明日起还有繁多的事务,便早早地躺下安歇。

健壮女子听左右无人,悄声道:“师太,明日您做做样子便是,粗重活让属下来做就好。”

妙玉女尼正是柔惜雪,健壮女子则是章大娘。

想要进入金山寺探查虚实,最佳途径就是入寺挂单一途。

吴征手下能人不少,但胜任此事的唯有拙性一人。

佛门重地,是不是同道中人,几句话便知。

譬如云在青天水在瓶这类偈语,不是长久修持的佛徒如何能够张口就来?

假冒是无论如何假冒不出的。

但拙性本身武功太高,身材又太过显眼,到金山寺挂单难免惹人猜测,十有八九入不得寺门。

——天下佛宗,十一品修为的又有几人?

这么高的武功,来了要干什么?

金山寺里有玄机已是被摸出了虚实的,哪会容你入寺挂单?

吴征在听了拙性回报之后,第一时间想起能潜入金山寺的就是柔惜雪,也只有柔惜雪,不做第二人想,也没有第二人想。

所顾虑之处,柔惜雪武功全失,毫无自保之能。

金山寺藏污纳垢,暗香零落贼党大有可能就在其内,柔惜雪生就一副神仙玉骨,桃羞杏让,贼党见了怎能不惦记?

何况万一贼人认得她呢?

反复思量多日没有结果,等到了突击营,吴征才下定决心。

一来柔惜雪心绪动荡成日胡思乱想,不给她安排些正事,总是忙着顾影自怜。

二来她心魔无数,总嫌自己现下百无一用,能亲手覆灭一处窝点,对重建信心大有帮助。

三来吴征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放任盛国里的贼党继续混下去,吴征不肯,柔惜雪也不会肯!

于是吴征将侦查所得毫不保留全都告知柔惜雪,柔惜雪也一口答应下来。

其毫不犹豫,连吴征为她的安全所做的一切布置都还未提过。

柔惜雪愿涉险地的结果预料之中,但吴征还是吃了一惊,都不知道这是她的勇气,还是依然处于自暴自弃之中……

更意外的,倪妙筠也没有二话。

原本吴征以为这般犯险,倪妙筠恐怕会抵死反对。

事后二人独处,倪妙筠才道:“你是不知道师姐的本事有多大!金山寺虽处处危机,但一切都在暗处,不能掀到明面上来,除非这处脏窝彻底不要了。你觉得可能么?”

吴征连连摇头,没理由不要,换了是他,这种地方能用一天是一天,断无自己主动掀桌子的道理。

“那就是了,师姐应付这点场面全无问题。真有问题,贴身的有章大娘,左近有我,有祝家的高手,也断无来不及救援之理。我不担心。”倪妙筠一说起柔惜雪的本事总是钦佩十足,或许难免有所担忧,但她也明白有些事阻挠不住,更不该阻挠。

有些人,就该在江湖的波诡云谲里弄潮,而不该温养于室。

柔惜雪显然就是这种人!

刀光剑影的江湖随时有遇险的可能,但在这里,她的生命才有光彩。

比起吴征,章大娘显然会看得到更多,也有更多不同的想法。

比如除去那些看不见的危机,挂单僧人的杂物之繁重,简直和奴仆无异。

难怪在寺门时元渡多有不耐,一听柔惜雪所言便让她挂单,原来是找着个冤大头,且手里随时捏着把柄,若是做得不好,或是有怨言,八成是要被立马赶走。

“无妨。你们不是出家人,不懂这些规矩。贫尼身子骨弱不要紧,但贫尼若是不出全力,叫人看见了不免要怀疑云水僧的身份。明日起确要劳你多出些力,贫尼也会尽力就是。”柔惜雪淡淡道,目光流转间垂下,一黯。

天阴门的香火旺盛比起正处繁华之地的金山寺稍逊,但在佛宗的地位远比金山寺要高。

柔惜雪曾是佛门至高无上的人物,如今却要沦落至金山寺挂单打杂,无论是什么目的,其中的落差常人难以想象,也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章大娘见她目光黯然,心中也觉凄凄道:“师太万勿强求,若是让主人知道了,怕要责备属下。”

“怎么?你的主人会因这些怪罪于你么?”章大娘比起从前那些或花容月貌,或品貌庄严的师妹们大为不同。

但她性子爽直,诚恳,待自己又足够尊重,柔惜雪也十分喜欢,闻言面上黯然消去,莞尔一笑。

“主人待属下人向来性子温和,怪罪不至于。但临行前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属下照料好师太。若是办事不力,主人责备一顿是免不了的。哎,主人待我们实在太好,我们做下人的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柔惜雪饶有兴致。

吴征几乎是世间能做到一视同仁的唯一一人,从他的属下亲口说来就更为可信。

她问道:“若是办得不妥当,吴先生不责罚的么?”

“常理而论,主人不以刑罚,会记在账上待日后将功补过。若一时没有功劳可立,就去做些善事充抵也可。”章大娘忍俊不禁道:“上一回张百龄夸了海口要拿于右峥,结果失了手。事后做了五十件好事才抵过,可把他忙了足有一整年。”

“吴先生不仅心善,方法也有趣。恩威并施,上下一心……即使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就算这里有些差池,你回头将功补过就是了。多做些善事,还能积德积福。”

章大娘闻言,露出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师太有所不知,将功补过是常理而论。有些事……嗨,有些事若是出了差池,就是千儿八百年的功劳也抵不回来……”

“还有这样的大过么?真是有趣。以吴先生的秉性,当不致如此吧?”柔惜雪眉头一扬。

她也曾执掌一方,听这些轶闻颇觉有趣。

“有的。上一回顾小姐私自去了军营,若有半分差池,小邵就随时准备抹脖子……”

“啊~顾小姐和吴先生青梅竹马,的确不同。吴先生待你们这般好,有些事就算他能谅解,你们也无法原谅自己,对么?”

“是啊……师太有所不知,这一趟临行前主人对属下也特地吩咐过。属下做事,主人还从没有交代那么多,拟定的计划,从没有亲手管得这么细的……依主人的性子来看,若是师太受了委屈,属下也只好抹脖子了……”章大娘一路磕磕巴巴,总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嗯~”柔惜雪心中一软。

从前都是她一人扛起天阴门的里里外外,明里暗里,背负了无数,可谓身心俱疲。

今日有人帮她里里外外,明里暗里地打算,照料。

一面有无自保之能的失落,一面也觉被人珍视的感觉之好前所未有。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吴征待自己的确不错。

慰心伤,疗内伤,再到种种布置安排,细细想来又何止是不错?

简直是体贴入微。

柔惜雪一时无可应答,章大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令她忆起武功全失的惆怅,忙岔开话题道:“这寺里规矩林立,僧人又趾高气昂。主人有交代过,师太若是接受不得定要直说,省得受他们鸟气。”

“贫尼受些委屈又算得什么?贫尼难过的是,佛光亦难普惠世间,在名山大寺,享誉盛名之地,佛门弟子却是这般戾气势利……”柔惜雪叹息着,双手合十向着大雄宝殿方向低声道:“佛祖座前,依然有宵小之辈横行,贫尼是为佛门感到难过……”

原来她不是因为以天阴门掌门之尊,要沦落于此行打杂之事而心情黯淡。

章大娘一时醒悟,心中越加佩服。

这座让她们临时容身之所地处偏僻,到了夜间黑灯瞎火,仅有大殿外的一盏油灯黄豆大的亮光,更不会有人到访。

二人初入龙潭虎穴,不免心潮澎湃,感触颇多。

章大娘迟疑一阵,大着胆子道:“师太,不是属下多嘴,有时候属下觉得修佛这等事情,不是剃度完,或者在名山大寺就是修佛了。有些贼子……就算佛祖下凡在他面前,他也要干些坏事。属下总觉得,持斋受戒有时是份约束,有时却成了掩饰。贼子持斋受戒,仍是贼子,仍会做贼子干的坏事。属下妄言,师太勿怪。”

“你说的没有错……心中有佛,处处佛光,心中无佛,纵满口仁义道德,一样腹中无恶不作。”不怪柔惜雪道心松动, 经历了那么多事,比之从前礼佛甚诚这样的表面功夫上,她的感悟更多:“举头三尺有神明,修佛首要是心怀善念,不作恶,不欺凌弱小。哪里是剃度出家,持斋受戒,或是口中敬佛?你说的很好,贫尼哪会怪罪?贫尼想,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谢师太教诲。”章大娘是个粗人,能忍住不在柔惜雪面前污言秽语已属不易,可说不出这等话来。

柔惜雪这一番话的确让她有醍醐灌顶之感。

吴征遣她来这一趟,虽是危机重重,可跟在柔惜雪这等人物身边,字里行间都有极大的道理,于她而言,不论武功见识都大有进境。

柔惜雪一席话说完,不知是勾起心中疑惑,还是因口出不敬而心生懊悔,盘膝坐好闭目默念经文。

这一夜不再有话,章大娘守在她身边,待她沉沉睡去,也才一同安歇。

入夜的镇海城灯火通明。街灯点点闪闪,像繁星眨着眼睛。

吴征走在街市,双目不着行迹地扫视八方道:“镇海这里真的挺热闹。”

上一回游历时诸女不喜白蛇传的故事,于是镇海城便匆匆而过,今日才算好好走一走。

倪妙筠微不可查地向右一指,两人在路口拐了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