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一场豪雨,让夏季的清晨也带着一丝凉爽。
出家于寺院的僧人,原本就是修行为主。
庙宇里的佛堂再怎么金碧辉煌,侍奉佛祖的僧人都应秉持着清规戒律,至少在昔日的天阴门就是如此。
从前的天阴门地位尊崇,不仅在佛门里堪称天下第一,还是燕国两大门派之一。
可门中清规戒律甚严,即使带发修行的女子一样需要遵守。
吴征一定还记得清清楚楚,掌门真传弟子,仙舞洛川冷月玦初到成都时与他一同在街市里游玩,连买一幅糖画都要小心翼翼地数着银子。
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执掌天阴门的柔惜雪。
只有掌门人做出表率,寺中才能井然有序,恪守法度。
柔惜雪修佛尊佛信佛,她相信一切都有果报。
无论是谁!
残害孟永淑的贼党会恶有恶报,逼迫自己的贼党会恶有恶报。
同样,当自己将祝雅瞳的秘密作为向贼党屈服的筹码时,自己也会因自己的恶,因自己很可能会害了一个无辜的孩童而恶有恶报。
可她也相信福报。
或许多积一些福,佛祖会看自己悔过的份上,保佑那个孩童平安。
或许多一份苦行修持,佛祖会看自己心诚的份上,让风雨飘摇的天阴门香火延续。
至于自己,只有堕入地狱才能消除罪业。
修行路上会有无数的艰难,各路魔头都会来侵扰你的道心。
但无数大智慧之士不惧魔头,以无比坚定的信念与日益精进的修行,斩落魔头。
且前赴后继从不退缩,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了起来,留下无数佛门经典修行典籍。
于是柔惜雪也以这样大无畏的毅力支撑着自己,支撑着天阴门。
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也一样有晴朗的天空,拂面的清风与飘动的草叶,还有笑着的人们,世间始终有美好之处。
信念的崩塌始于桃花山一场夜战。
之后的大起大落,让柔惜雪无所适从。
来到金山寺,除了探究贼党之外,柔惜雪也期盼着会在名山大寺里寻找一份心灵的安宁。
金山寺享誉世间,虽有作乱的嫌疑,但必然也有可取之处。
可惜昨日入寺时的所见所闻让她感到失望。
佛门弟子却如此市侩,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哪里还有修行的样子?
从前在天阴门里若有这样的嘴脸,管事的寮元会被立刻裁换并重罚。
收起杂念,柔惜雪三更天就已起身。
挂单的僧人都需苦修,承担寺内的杂活算份内之事,以柔惜雪之尊从挂单僧人之事,对她而言,也是一场十分看重的修行。
根据昨日元渡的安排,早起先要装满五大缸的清水。
柔惜雪与章大娘各自担着两只大桶下到半山溪水边,两只桶装满了水足有四五十斤重。
章大娘虽走路姿势别扭,却几乎不费力。
柔惜雪沉腰起身,几步路都走得踉踉跄跄,完全力有不逮。
她苦笑着将桶中水倒回大半,半途若摔了跤,洒了水还是小事,受了伤岂不是更要劳烦章大娘?
这个粗手粗脚的女子虽是下属,但从云端跌落的柔惜雪更懂得感恩。
何况,她必须要做出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早已习惯苦行修持的样子。
“师太,何不试试多信任一下你的同门,同伴?”
“嗯?吴先生见谅,贫尼不解您的意思,贫尼从来没有怀疑过同门……”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她们的人品,品性。我的意思是说,也要信任她们的能耐。柔掌门,如果……当年你多信任你的同门,而不是老想着自己背负起一切,或许结局会有一些些不同呢?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是有限的。”
柔惜雪担起两小半桶水时,便不感吃力。
不自觉地就想起这段话,似乎肩上的担子都轻了许多。
想要击败恶魔,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因为恶魔无比强大,恶魔还有它的同伙帮手。
击败恶魔的领袖,不仅要有屠龙之力,也要是一位了不起的演说家,可以团结和信任同道中人的力量。
比如,他就无比信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他的确是一个比自己还更强大,更优秀的领袖,有无与伦比战胜自己内心恐惧的勇气,有能够以语言和行动来振奋人心的力量。
柔惜雪居然也有一种血液沸腾的奇妙感觉,她嘴角弯起一抹弧线,就是那屠龙之力还差了些,差了一点点。
山道漫漫,蜿蜒曲折,四桶水倒进缸里才盖过了底。
想要装满一缸水,至少还要走上五个来回。
也幸好三更天就起,否则五更天之前厨房就要开做全寺僧众的饭菜,时刻定然赶不及。
两人装满两缸的水再走了一趟回来时,才见知客的一名管事僧人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朝水缸一瞧,露出个意外的神色看了二女一眼。
柔惜雪有些体力不支,稍作小歇。
只见不一会这管事僧人满脸阴云地伸手去推一间禅房,房门被从内栓上,管事僧怒极,不顾天未放亮就砰砰砰地重重拍起门来。
寺内僧众的居所远离此地,云水堂附近住的都是挂单僧。
管事僧如此愤怒,显然是遇着想来混吃混喝的懒和尚。
果然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个光头钻了出来嬉皮笑脸地道:“表哥,息怒,息怒。”
“混账!你要害死贫僧不成!”管事僧怒骂着,一巴掌拍在光头上低喝:“再敢喊贫僧表哥!”
“是是是,三宝大师,贫僧罪过。”
“还不快去佛堂伺候,一会儿三行师兄来了不见人,怪罪贫僧,贫僧就赶你出去!”三宝怒气不息,又是一巴掌拍在光头上,看来平日怒火积得多了,一股脑儿发作出来。
嬉皮笑脸的混僧被打得不轻,踉踉跄跄险些倒地,连滚带爬地起身,灰溜溜地往大殿而去。
路过歇着的二女时,见章大娘生得高壮,一脸不屑,但见了柔惜雪却停了脚步贪看几眼,目露不善之光。
柔惜雪已易容改扮,此时面容普通,宽大朴素的僧袍也将她的身段牢牢遮住,看着就是个中等身高,又瘦又显老态的女尼。
那混僧生得还算周正,就是油头粉面又满目的邪气,被他盯上两眼就十分不舒服。
章大娘不敢惹事,低着头忍了,柔惜雪倒是云淡风轻。
待混僧走了,才起身担起水桶,向山腰小溪走去。
“去查查那人的底细。”柔惜雪瞧出些端倪,两人离寺远了才悄声吩咐道。
“领命。那人好生无礼,待此间事了,属下非得寻着他狠狠揍一顿。”
“宵小之辈上不得台面,不用与这等人置气。”柔惜雪淡淡一笑,又叹息道:“金山寺里有这样混吃混喝的挂单僧,也难怪知客待云水僧没有好脸色。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寺中有这样市侩的修行僧,才有这样的挂单僧来投靠。往来循环,互为恶相……”
章大娘接不上这样的话,只能嘿嘿地赔笑,抢着帮柔惜雪两只木桶装了小半桶水,又怕柔惜雪太过感怀,支吾着道:“属下是个混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就是讨厌满口仁义道德的假话。有些事情是放在心里的,哪有处处宣扬的道理。宣扬的多了,不就是在吹嘘自己么?”
“呵呵,你懂得的真不少,哪里是个混人。这句话就说得很好。”柔惜雪也不逞强,只担了小半桶水,边走边道:“你们家的主人了不起,所以你们也都了不起,这不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
“呀,那倒是。我家主人就从来不说他是个好人,但在属下看来,主人心怀天下百姓,当然是个大好人。”章大娘骄傲地挺了挺胸。
“吴先生虽一天都没有修行过,可是秉性善良正直,比多少人修行一辈子领悟的都多。”柔惜雪也悠然神往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除暴安良。这么大气磅礴的话要什么样的胸怀才能说得出来?贫尼自懂事起就修行佛法,远没有吴先生看得透彻,悟得通明。”
章大娘闻言,满是横肉的脸上竟露出欣慰笑容,更不知要如何作答,只是咧嘴陪着傻笑。
直到辰时过半,五大缸水才装满。
知客僧想是有意刁难,才把这份重活只派她们二人完成。
事先未料到二人虽是女流,不仅勤快,办事还认真,又很有把子气力,倒引来些好感。
此时大殿里早课刚毕,殿主率先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