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娘抖开件长袍为柔惜雪披上,总算缓解吴征的尴尬。
吴征将计划细述一遍,道:“拙性大师见了张百龄,就去截杀庙里的贼党。章大娘护着柔掌门,寸步不许离,但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
分拨完毕,吴征指了指佛塔道:“是这座浮屠塔?”佛塔到了夜间仍级级燃有烛火,也是寺庙里夜间最为辉煌之所。
“是。好一座十一级浮屠。”拙性话中有话地讥讽道。
“走,上去看看。”
吴征当先探查了一遍,塔中并无僧众看守,想是添了香油,燃了大香之后就离去安歇。
于是回头接了柔惜雪,四人一同登上阶级,攀至十层。
十层与十一层的楼阁约有一丈半的差距。
这座浮屠塔未建楼梯,若欲登楼阁正门,同样需要架梯子攀爬。
此时阁楼被一只大锁锁闭,吴征隐隐然能听见里头发出些女子的呼吸声。
吴征指了指窗外,做了个从塔外翻上阁楼的手势。
上了佛塔之后才发现这里居高临下,俯瞰整座金山寺,正是战事起时绝佳的总揽全局之所。
除了去看一看那些可怜的女子,拿住金山寺藏污纳垢的实证之外,吴征决定就藏身此处,静待天明。
四人翻出窗外,章大娘看了看阁楼处的飞檐,面露难色朝吴征做了个手势,意思一丈半的高度,自己轻功平平,一人手脚并用还行,要带着柔惜雪飞身而上实难办到,一不小心还要发出声响惊动旁人。
拙性抬头看天,章大娘垂头苦脸,吴征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这两位下属拼了命在寻机让自己与柔惜雪亲近。
否则章大娘要背着柔惜雪上去,也有的是办法。
吴征暗中抹了把汗。
先前遇险,万万不敢再扔下她孤身一人,以免再出意外。
见柔惜雪闻言之后并无反对,垂眉顺目,他心中异样也起,低声道:“得罪。”单臂环住柔惜雪纤腰,伸掌抓牢了束腰结扣,轻飘飘地跃起。
吴征的轻功的确已有极高的造诣,衣袂凌风,看看已飘至飞檐。
吴征伸手勾住檐角,忽然感应又起,豁然抬头向塔顶望去!
刹身的相轮,刹顶的日月金轮上的宝珠里不知供奉着哪几位高僧的舍利子。
塔刹尖尖,指天而立,除了青白的明月之外空无一物。
可吴征分明有股奇异的感应,有一双眼睛正在塔顶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没有敌意,没有杀气,只是看着自己,就像天上正百无聊赖的神祗。
确信无人,吴征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回去。
陡觉方才紧张之下,不自禁地双臂发力,将柔惜雪紧紧搂在怀里。
那腴润腰肢,嫩嫩的腹皮,乃至神秘的脐眼俱在臂弯手掌上取得清晰的反馈。
他急忙翻上飞檐,朝阁楼里一瞧,只见九名女子被塞住了口,蒙住了眼,绑住手脚,七倒八歪地囚禁于此,一名看管的贼秃抱着把朴刀,已倒在被褥上睡得正香。
吴征将柔惜雪放下让她攀住窗棱,轻声道:“抓稳了,小心些。”
女子身上淡淡却沁人的幽香不住钻进鼻腔,吴征心猿意马,忙不迭地揭开窗棱翻身而入。
先了结了那名贼秃,接了柔惜雪进入阁楼,再纷纷点了九名女子的穴道,让她们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这才解开她们的绑缚道:“你们莫要害怕,我们来救你们。但是你们万万莫要声张,耐心等待即可。”
这些女子被绑了好些日,一个个骨酥筋麻,吓得手足无措。
她们见吴征相貌俊朗和善,还有一个女尼在旁,拙性与章大娘长相虽凶恶些,倒也没待她们恶行恶相,知道来了救星,便忙不迭地点头应承。
阁楼里备有清水干粮,吴征忙了大半日,肚中正饿得咕咕叫。
拿出背囊中的肉包子来分与拙性,章大娘与九名被掳的女子,也顾不得身在神圣的浮屠塔,就着清水大吃起来。
“贫尼不饿。”柔惜雪猫声应道,自在墙角处打了盆清水,洗去脸上的易容,再回身时便是清丽容颜。
她被吴征搂了一搂,心跳小鹿乱撞难歇难止。
口中贫尼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再行失态,可回身就去打理面庞。
她虽未经情爱之事,却是天阴掌门,见多识广。
吴征虽有些尴尬闪躲,但也不再称她师太,且方才在飞檐上不忘让她站好扶稳,可谓百忙之中仍千般关怀,至今心头甜意难去。
她暗叹一口气,数十年苦修已然破功,但在庄严的佛塔之上,她却格外安宁。
即使阁楼上四面佛像俯视着她,她也坦然昂首挺胸,不惧佛像五味杂陈的目光。
修行殊途同归,既然心动意动,面对总比欺瞒佛祖的强。
只需善念在心,又何惧清规戒律。
唯独看到吃饱喝足之后,在窗棱边望着无边月色,正头痛地想着无比伤神的事情,发愣出神的吴征时,她才会羞红着脸低下头,垂眉顺目,又成了那个犯了戒条的怀春女尼。
——吴征头痛的当然不仅是日出东方之后的激战,还头痛如何面对柔惜雪的情感,又如何去面对倪妙筠,冷月玦。
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显然是左右两难,进退失据,正纠结无比。
陷入情爱的男女任你再负大智慧,莫不如此。
看吴征纠结,柔惜雪心头甜蜜无比,不敢再想再看下去,忙盘膝坐在蒲团上,默念起《妙法莲华经》的《普门品》来。
佛经有股神奇的安宁人心之力,直到一缕日光射进阁楼,被刺激了双眸的柔惜雪才睁开眼来。
吴征已长身而起立在窗边,拙性朝寺门处一指道:“张百龄来了,属下先行告退。”
“嗯,小心,动作快些。”一夜过去,吴征也恢复了平静。
情爱之事似已被他暂抛脑后,此刻迎着朝阳,仍可见他面目阴沉,双眉紧锁,目中隐有怒火翻腾。
柔惜雪也站到窗边,二人相视点了点头。
端掉金山寺只是打击贼党的第一步,后续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但这是二人之间的约定,为天阴门,昆仑派的前辈们报仇。
情愫被搁置,二人静静地看着金山寺。
虽是旭日初升,寺中早已有僧人活动。
柔惜雪与章大娘忽然消失不见,云水堂的执事僧必定骂骂咧咧,道鉴三行等僧人也不见人影……
种种蹊跷事之下,寺门被忽然撞开,张百龄,邵承安等祝家高手,忘年僧等突击营精锐,随着冷月玦杀气腾腾地冲入寺中。
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不明所以的僧众,而是一片在阳光下倒映着五颜六色的梭子镖,燕棱刺,甩手箭,铁菩提,透骨钉……
“厉白薇!”
厉白薇被倪,冷二女拖在归元山庄大半日,至夜才赶回镇海城。
他即刻召唤四友时才发现暗道被人打开过,四友也已惨死。
他不敢从地道去新界小铺,连夜赶上金山寺汇合了贼众,自也猜得到吴征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贼众不会坐以待毙,张百龄刻意藏身于山林,一旦展开攻势贼众便已发觉,一进了寺门便遭到反击。
喂了毒的暗器沾血就要人命。
突击营将士却早有准备,寺门推开的一刻,八面大盾已迭罗汉般架在一起,一阵密如暴雨般的叮叮当当声过后,暗器散落一地。
“进!”藏身于大盾的掩护之后,于右峥一身号令,举盾的将士协同共进,哗哗哗整齐的声响下已突入寺门。
旋即有更多的大盾在他们身后开花般散开,列阵,组成一堵坚不可摧的盾墙。
这阵势足以应对战场上遮天蔽日的箭雨,江湖人士散乱的暗器如何能伤得分毫?
贼众声势立时减弱。
据住了阵脚,盾阵坚实地步步为营突进,贼众里有三十余人挺起兵刃向前,欲冲击盾阵。
不待他们近前,盾牌缝隙里突出数十杆长枪,登时将几名冲在最前的贼党扎了个透心凉。
贼众见状发一声喊,四下散去。
倒不是他们不经打,而是聚阵交锋全然不是这帮已训练成军高手们的对手,只有迫使盾阵散开才行。
“三人一组为战,不必留活口,不放跑一人!”军令又下,不必留活口的意思,可以不杀,但没有任何顾忌,屠寺也在所不惜。
突击营与祝家的高手们也分散开来,追击四处的贼党,片刻间四下都是血光。
“我该下去了。”转眼间战了个把时辰,贼党伤亡过半,眼看不敌。
金山寺后山也传来喊杀声,听着气势,倪妙筠引着突击营当然也大占上风。
吴征向柔惜雪笑笑道:“你就在这里呆着,大娘保护好柔掌门。”
“主人放心。”
“小心。”
“没事,我只要去捉一个人,他也不是我对手。”吴征宽慰道,翻出窗棱后又道:“不要离开这里,我们未必顾得上。”
他从飞檐上跃下,每下落三层,就在檐角一按缓解坠落,不一时便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激战正酣,满地死尸。
几名贼众高手也与拙性等人打得难解难分,看武功不比从前在大秦国死于陆菲嫣手上的云横秦岭刘万年差。
“厉白薇,你出来。”吴征向大雄宝殿缓缓前行,顺手料理了几名贼党。
“吴掌门这么有雅兴,单单要找人家么?”厉白薇嗲声嗲气,惺惺作态翻身跃起,落在大雄宝殿上。
“果然。”吴征心中暗道,他一现身,那几名与拙性激战的高手都开始有意向寺院边角退去,大有引开拙性,张百龄等人之意。
他目光一闪,朝厉白薇冷笑道:“还不束手就擒?”
“咯咯咯,人家就算是输了,无非逃走而已,吴掌门要人家乖乖地被抓起来,也为免太笨。而且……”
“你还是老实些的好,乖乖听吴掌门的,莫吃苦头。”连夜赶来,也被留在陷阵营里的归元山庄庄主欧正羽见大局已定,便跃在吴征对面,呈掎角之势夹击厉白薇。
“唉……”厉白薇幽幽一叹,从殿顶一跃而下道:“无论如何,你们做男人的总要有风度,总要听人家把话说完。第一,吴掌门真的很胆大,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与吴掌门玩那些花花心思,可怜人家想了那么多计策,居然一条都用不上。”
“第二呢?”欧正羽冷笑着逼近厉白薇,搭起了架势,抖擞精神要立下一功。
“第二么……我只是装作武功不太好。”
“其实呢?”
“其实我随便都能杀了你。”话音刚落,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欧正羽胸膛前鲜血狂涌扑腾倒地,生死不知。
厉白薇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就要闪出院墙。
这人不仅歹毒凶狠,心思也极深,当日曾拼着受倪妙筠一击,也要隐瞒武功。
方才暴起突袭,欧正羽居然连一招都接不住。
吴征眉头一挑,这人不能放跑,可自己也不能去追。
“他跑不了。”冷月玦从身侧掠过,回头向吴征道:“你安心做你的事。”
“小心。”吴征感念地点头,看冰娃娃一瞬间就追得远了,这才立定了身姿。
“还不出来吗?我所有得力的帮手都被引走,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你已经输光了本钱,唯一的希望就是拿住我为质,你千里迢迢来到镇海城为的也是如此,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吴征背着双手,在大雄宝殿前的院子日光下孤身而立。
金山寺的地面已被鲜血染红,佛像依然庄严矗立,大雄宝殿中的三佛祖高耸入云,各捏法印垂头看着这一切。
吴征与佛像对视一眼,竟然露出一副极端委屈,气苦无处发泄的面容来,眼含热泪道:“昆仑……可曾亏待过你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污昆仑的清白!”
“你早就知道来的是我,不是顾清鸣?”一人在他背后缓缓现身,说话时习惯性地抽吸着鼻子道:“这也不能瞒过你?”
“顾清鸣……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吴征合上双目,竟犹豫不敢回身,似还没做好面对来人的心理准备,沉声道:“你死在昆仑山,我们还是同门。你既没死,就是贼党。我没说错吧?”
“有意思,你怎么猜到的?”
“我四岁那年,我娘偷上昆仑山见我。旁人查不出是谁,但你能记住她的味道。你那口狮鼻天下无双,闻过了就不会忘记。就算你当时不知是谁,我们出使长安时你也在使节团里,数次见着我娘没有理由辨别不出来,当时你就该知道当年偷上昆仑山的是她。祝雅瞳偷上昆仑山来见吴征,这么大的事,你连提都没提过半句。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是贼党,你早就知道我是祝雅瞳的儿子!你故意将此事瞒着我师尊和顾师叔。”
“就凭这些?强词夺理。”
“当然不止。呵呵,宁鹏翼亡国之后留下太初归真心诀,也多有传人。这些传人隐姓埋名进入各家江湖门派,以待天时。你知不知道?昆仑的道理诀与姹女玄阴诀全都出自这本奇功,一脉相承。我想,这是你们宁家的家规,每一代后人都会被挑选出一些进入各家门派里。我没猜错吧?”
“很准。”
“你们这一代自相残杀之后,大秦国是你们的根基,也是最后的希望。朝堂里有霍永宁,青城派有向无极,那么昆仑派里一定也有人,当然,比起那两位要弱一些,就是你了。”
“不错。”
“我来了镇海城以后虽没见到宜知,但是已能猜到是你。能让宜知方寸大乱的,唯有你!宜知的授业恩师!也只有你,才能将宜知的金刚横眉模仿得惟妙惟肖,还精通昆仑多种武学。”吴征呛啷一声拔出长剑,缓缓回身,剑指来人道:“最后一次见面,我最后再叫你一声五师叔。现在,我吴征以昆仑掌门的身份将你革出门墙,我要捉你回去,给镇海城无辜的死难者一个交代,杜~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