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极度郁闷,倒了碗凉茶,一口气灌下去,强压着心头的怒气。 外面骂声不绝,不断有人把碗碟砸在门上,发出砰砰啪啪之声。 柳月娥从北屋跑过来,脸色蜡黄,抓着陈宝祥的袖子。 “当家的,咱不生气,不就是卖饭嘛,卖给老百姓,卖给外国人,人家拿钱了,咱就卖,没啥丢人的……” 陈宝祥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笑容:“没事,没事。” “当家的,我算了算,咱几个月下来,就能赚不少钱,买房子置地,给两个儿子说媳妇足够了。反正,咱凭力气干活,不丢人。现在,济南城里,人人害怕泺源公馆,害怕日本鬼子的刺刀和狼狗,又不敢声张,就知道欺负咱干小买卖的。有本事,去泺源公馆门口闹去——” 这些话,虽然有理,但老百姓不吃这一套。 他不愿得罪街坊邻居们,那些都是对济南有情的人,才会把愤怒发泄出来。 如果人人漠然,任由日本鬼子为所欲为,却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济南城就完了,济南人的血性就没了。 “陈宝祥,从今儿起,再也不吃你做的饭……跟日本鬼子吃一样的饭,我们济南人丢不起那个人……” “姓陈的,滚出县后街,滚出济南城,跟你的日本爹一起滚回东洋去!” “咱济南人饿死不当卖国贼,不当汉奸狗腿子,不做日本人生意!” “姓陈的狗崽子,你不配当济南人,不配喝济南趵突泉的水……” “滚出济南,给列祖列宗败家丢脸的玩意儿!” 陈宝祥听得出,其中几个骂得最响亮的,就是天天来吃饭的老主顾。 此前他们聊起济南,经常眼泪涟涟,恨不得南方军明天就打回来,杀光小日本,解放全济南。 “当家的,咱回北屋喝茶吧?” 两人刚要起身,门口突然没了动静,接着响起冯爷杀气腾腾的吆喝声:“他妈的,给你们脸了?一个一个牛哄哄的,骂得这么起劲?你们有本事去骂日本人,在这里堵着老陈的门骂爹骂娘骂祖宗,算什么本事?” 四周人七嘴八舌,骂的还是陈宝祥,却不敢对冯爷出口不逊。 “滚蛋滚蛋,都给我滚蛋!谁再叫唤一声,今天就让你断手断脚,爬着回去——徒儿们,都给我听好了,谁再开口,掌嘴二十!” 冯爷一声怒吼,外面的人就嘟嘟囔囔地散了。 陈宝祥开门,冯爷带着四个徒弟,站在大街当间。 “老陈,就这群烂人打上门来,你当缩头乌龟认怂?真是……唉,你让人找我去啊,济南城不给我冯爷面子的,通通一棍子打死。他妈的,还反了他们了?” 陈宝祥拿起笤帚,冯爷叫了一声,他的徒弟赶紧过来,接过笤帚,清理门口。 “你们听着,老陈是我的合作伙伴,以后见了他,就跟见了我一样,听见没?” 四个徒弟大声答应:“听见了冯爷。” “叫陈老板。” “陈老板好!” 四个徒弟抱拳行礼,四周看热闹的人纷纷撇嘴。 陈宝祥知道,冯爷这是做戏给街坊邻居看。他来这么一出,以后再有人登门找事,就得掂量掂量。 冯爷向四面指着,骂骂咧咧,大声叫着:“你们他妈的都听着,谁敢再到老陈这里叽叽歪歪,我让人铲平你全家,弄死你全家,都扔到大明湖里喂王八——反了你们了!” 四周人全都低头,被冯爷的流氓气势镇住。 陈宝祥邀请冯爷进屋,柳月娥赶紧沏茶。 “老陈,我大清早急火火地过来,有事相求,嘿嘿,有事相求……” 原来,昨晚冯爷托人买了一张好琴,亲自给修夫人送去。 他是一片好意,觉得修夫人从北平来,代表的是白凤凰小姐,如果不表达出济南人的诚意,面子上过不去。 “老陈,这张琴花了四百大洋,是托了行内的大玩家,从济南城关家给捣腾出来的,原价过干大洋。我给修夫人送去,顺便邀请她到楼下馆子小酌几杯,避免她一个人太冷清。结果,我们聊琴聊曲,聊得好好的,她说我图谋不轨,把我……把我赶出来了,还挠了两把……” 冯爷卷起袖子,两边的手背、手腕、小臂上十几道伤痕,道道见血,皮肉翻开。 “老陈,我他妈的冤枉啊,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是送琴,白送给她,她不要就算了,挠我算啥呢?我又没对她霸王硬上弓——” 陈宝祥的心猛地一沉,刹那间变了脸色。 如果冯爷借着“送琴”,欺负了修夫人,那陈宝祥就得挺身而出,为修夫人报仇,彻底跟冯爷割席绝交。 “冯爷,这事真相到底如何?” “我就是送琴,老陈,这是老关家的好东西——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修夫人是冰霜美人,喜欢弹琴,这张好琴送给她,是不是投其所好?” “你想对她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她是女的,我是男的,我就是想套套近乎,跟北平来的美人说说体己话。她不愿意,我也绝不强迫。在济南城,只有我看不上女人,哪轮得着女人看不上我?她冷若冰霜,我他妈的还不稀罕呢!” 陈宝祥内心如焚,恨不得一步就到旅馆去,先看看修夫人怎样了? “老陈,你去给求个情,这事别跟白小姐说,就当是我喝醉了,酒后无德,行不行?” 冯爷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布袋子,里面是沉甸甸的金条。 “老陈,总共二十根,都是以前你托我办事拿来的,一点没动。唉,他妈的,我本想把金子熔化了,托高手做个八卦护心镜。现在,什么都别想了,都给你,你帮我摆平这件事,怎么样?” 陈宝祥气得七窍生烟,此前他已经表明,修夫人是自己的朋友,警告冯爷收手。 冯爷如同色中饿狼,根本不给陈宝祥面子。 “让我去摆平?” 陈宝祥看着冯爷的脖子,恨不得一刀下去,直接切开那块肥肉,让这家伙永远消失。 只有那样,才能宣泄他内心的愤怒。 别人骂他是汉奸、卖国贼、狗腿子的时候,他虽然心寒,但却没有怒气冲天。 当下,知道冯爷险些动了修夫人,他心口的三昧真火再也压制不住。 “我先去旅馆,听听修夫人怎样说。” “行行,一切都拜托你。老陈,我知道你对付女人有一套,只要你出马,肯定是马到成功,一切摆平。” 陈宝祥拿起布袋,不管冯爷,即刻出门,奔向修夫人落脚的旅馆。 见到修夫人的第一面,他就握住了对方的手:“你还好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表达了复杂深重的含义。 乱世无情人有情,贵在他乡有故知。 如果没有陈宝祥,修夫人在济南城就举目无亲,连个哭诉商量的人都没有。就算被冯爷欺负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忍了完事。 “我很好。” 修夫人扬了扬那两道漆黑的月牙眉,后退一步,请陈宝祥进去。 “冯爷找我,要我来看看。我听到你出事,心急火燎,马上就来了。如果他伤了你,我绝不放过他!” 刚刚这一路上,陈宝祥内心翻滚过无数的念头。 冯爷有钱有势,横行济南,但他陈宝祥为了修夫人,宁愿连家、连命都不要了,也得给修夫人出这口气。 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夕拔剑平西王。 当年的明朝大将军吴三桂,为了京城名妓陈圆圆,投降大清,引清军入关,既是国家社稷的干古罪人,又是英雄美人的干古佳话。 陈宝祥不是英雄,但修夫人是美人。 为了她,他愿意成为第二个吴三桂。 “你想多了,他想欺负我?瞎了他一对狗眼,我还没用截穴术,他就知难而退了,只留下这一张‘急就章’名琴。昔日山东才女卫铄奉旨为圣上书写《急就章》有功,又著《笔阵图》,令山东书法冠绝华夏,圣上龙颜大悦,赐名琴、名笔、名墨、名纸、名砚,并将此战国名琴亲笔赐名为‘急就章’。真是好琴,轻轻一拨,犹如昆山玉碎,凤凰啼叫……” 那张琴就摆在床头上,乌黑的琴身,赤金色琴弦,琴枕右侧,以古篆印体,刻着“急就章”三个字。 卫铄即江湖中的琴中隐士卫夫人,相传为王右军之师。善楷书,今传世楷书八行在《淳化阁帖》及书论《笔阵图》。 《法书要录》说她得笔法于钟繇,熔钟、卫之法于一炉。 天下独步,举世无双。 巾帼之中,大丈夫也。 “陈老板,看在这张名琴份上,暂且翻过一页吧。” 修夫人淡定,犹如冰霜高洁,根本不把冯爷那种丰蹉之辈放在眼里。 陈宝祥松了口气,只要修夫人没受欺负,他就放心了。 修夫人沏茶,两人对坐喝茶。 陈宝祥大概说明了冯爷的悔意,修夫人挥了挥袖子,捧着茶壶斟茶,示意陈宝祥不必说了。 “陈老板,我昔日在北平时,五岁起习练书法,家中西席是大清进士,对卫夫人、王羲之一脉恭敬备至,并将《笔阵图》奉为圭臬。教我五年,每日早课必背《笔阵图》。” 陈宝祥虽然是厨子,但对于《笔阵图》并不陌生。 “横如干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这几句话背熟了,下笔写字,章法就不会错。” 修夫人眼前一亮:“陈老板,原来你也是懂书法的人?” 陈宝祥摇头:“只是背诵而已,济南城藏龙卧虎,书画高手众多,关家、黑家……” 他忽然间不想一一列举,这些舞文弄墨之法,只能兴起于盛世太平之时。 如今日寇铁蹄扣关,天大的书法家,又能如何? 总不能带着笔、墨、纸、砚上战场,用一幅字画退敌? 或者,今人没有诸葛神侯的本领,城头一曲弹罢,司马懿百万大军狼狈而逃。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赤壁周公瑾的风采。 当下的济南,无能者居多,堪当大任者少见。 “想什么呢陈老板?脸色如此阴沉,跟你平时的样子,已是完全不同了。” 陈宝祥这才察觉,古琴与书法让他思绪飘飞,完全罔顾了修夫人的感受。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到山河破碎,琴瑟不兴,如果人人都像冯爷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济南城就真的完了。”